跳出主流生活

现在成为年轻人的一种新叙事，

高学历选择做蓝领、

辞掉大厂工作去做咖啡、

95后成为装修工人……

在考公、升学压力与日俱增，

白领工作与危机感关联渐强的背景下，

抛去光环，学一门技术，靠体力劳动赚钱，

会是当下更好的选择吗？

“从阿里离职，换条路走”

大学毕业后，芳芳和小青像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找到一份体面的白领工作，出入繁华的市区CBD，同事们日常聊的是流水数千百万的大项目，薪资体面，足以支撑起一个精致都市女性的角色。

从事品牌运营工作六年后，小青已经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做的永远“形式大于内容”，“每天工作很累，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下班后大脑一片空白”。

芳芳在2010年左右进入阿里成为一名视觉设计师，三年后她开始疲于无休无止的绩效考核、汇报和工作总结，“即使你根本没做什么事情，也要写报告给领导交差”。

进入职场之前，很多人的想象都是能够在大平台做很有成就感的事，实际上，光环越大的公司，越需要普通人扮演螺丝钉的角色，一个项目的好与坏，可能和一个人并没有多大关系。



杭州阿里园区/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小青和芳芳都因此开始探寻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在业余时间自学烘焙。芳芳在积累了4年的客源后，顺利拥有了自己的烘焙店。小青刚刚辞职，正在一家餐厅做学徒。

而有些白领工作，对于刚刚进入职场的毕业生来说，不仅维持生计艰难，甚至到了拖垮身体的程度。久坐、加班、精神压力大，让“脆皮打工人”寄希望于体力劳动的纯粹和解压。

从毕业起做了两年室内设计的庞星，“早晨九点上班，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甚至凌晨两三点都是家常便饭，折腾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他经常接触到的工地上的工人，反而早八晚五规律作息，薪资也并不比自己低，于是，他通过多方介绍，转行成为一名水电工。

30岁之前在游戏公司工作的炘雨，有一天右眼突然只能看到一片灰色，她吓得倒在地上不敢动，去医院检查，高度近视加上长久对着电脑，眼底的神经已经受损，无法恢复，如果控制不当，还可能发展成青光眼乃至失明。

炘雨开始筹谋转行，出国读了MBA之后，希望找一份和电脑打交道更少的工作，然而办公室工作几乎都难以避免。眼睛再次恶化后，她决定去读职业学校，彻底转向体力劳动。

用“廉价劳动”换取技术

根据中智咨询发布的2022年一线蓝领用工及薪酬管理的调研，2022年普通蓝领年薪在8万左右，市场高位水平在9-11万之间；技能蓝领年薪在10万以上，市场高位水平在12-15万之间。一些技能要求高的蓝领年薪甚至高达15-20万。

而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2022年的数据，城市白领人均月收入为5602.22元，收入中位数为4000元。有学者也曾提出“中国蓝领中产化是必然”的观点。

从一线工人的反馈来看，市场比较缺乏的技术工种，比如重体力的泥瓦工，15天工期的工资一般是1万元。在国外，经过职业技能培训的蓝领工人起薪高于白领更为普遍。在加拿大，考取执照的水管工、电工时薪能达到100—180加元，而白领每个月的起薪在2000加币左右。

技术工种随着经验增加在市场上越来越吃香，相比办公室工作的“35岁裁员危机”，许多人对这份工作戴上了高薪、不内耗、有前景的滤镜。

实际上，真正进入这一行，将要面临的痛苦是不同维度的。正因为看重工作经验和年限，新人不免经历一段用“廉价劳动”换取技术的艰难时期。

水电工入行门槛高，熟练的师傅大多不愿意招收学徒。在小区里“拦截”装修师傅屡次碰壁后，庞星幸运地在短视频平台上遇到了热心的保洁阿姨，给他介绍了老师。做学徒，日薪只有150元，之后要靠自己扩展客源、积累经验，三年之后，庞星的日薪才终于涨到了500多元。



庞星的工作成果

但是付出体力劳动就意味着手停口停，今天不去干活，或者少接一个工程，就没有收入。春节这种全国人民都休息的节日，就成了庞星最焦虑的时候。

炘雨在德国申请的职业技术培训项目通常由学校和企业合作，边实习边上课。作为零经验者，她给十几家企业写信或打电话申请，全无回音，花钱上求职培训课，依然没有效果。

找到绝望的时候，一家小公司给了她一周试用的机会，去花园帮忙。然而，剪树篱、扫落叶、清理杂草的工作人人都能胜任，但涉及到出力气，同事一次提八块十块砖，她只能搬两块。因为力量实在太小，老板本打算不通过试用，好在她工作态度良好，才作为非正式的帮工留了下来。



两个月之后，转为培训生，一周四天工作，一天上课，每个月能拿到800多欧的工资。除去四百多欧的房租，勉强可以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出去玩就不行了，既没钱也没精力。有时妈妈会资助一点，炘雨觉得，30多岁还拿父母的钱有点丢脸。

最困难的时期是在职业学校，当时她德语还不是很好，老师讲话快，很难跟上；班上的同学大多都是十几岁，有代沟，所以也没有朋友。尽管她非常努力，一篇文章，班上最不认真的学生都读完，她也只能读到四分之一。一年之后，这种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越积越多。

回想起来，如果不是之前付出的沉没成本和家人的鼓励，她可能真的会放弃。

“能锻炼身体是假的，一身伤是真的”

除了薪资之外，体力劳动最考验人的无疑是身体素质。

炘雨学园林建设的班上一共24人，只有4个女性，体力上的差距天然存在。工地上的手推车一般一趟装100多斤的沙石，他们经常需要把1.5吨的材料一点点铲下来，运到车开不过去的小花园，最多的时候，炘雨和一位女同事一天运了3.5吨。



炘雨工作照

开始工作的前三个月，炘雨每天回家后要倒在沙发上睡一小时才能起来，累到吃饭拿不稳筷子。除了工作，完全没精力关心其他的一切，对见朋友、做饭统统失去兴趣，在家人面前脾气变差。后面身体逐渐适应，才慢慢好转。

炘雨觉得，体力劳动能锻炼身体是假的，虽然在干活，但不可能像在健身房一样时刻保持正确的发力姿势，你要考虑的是如何省力快速地完成动作。比如用天然石材砌墙，石头的长宽可能比A4纸大一点，高十几厘米，人需要不停地弯腰搬运，还会长时间蹲在地上劳作，对膝盖和腰的损伤都极大。



炘雨参与的天然石材建造项目

菜菜在国内的大学读物流管理专业，本来准备研究生出国，得知国外的蓝领好找工作，她选择在大三退学，去学点“自己真正喜欢的”，综合权衡之下，申请了加拿大的建筑工程专业。毕业后为了拿到工签，她去过餐馆打工，在超市切过肉，后来，做园林园艺的同事建议她也试试，她又成了一个园林工程工人，一做就是四年。

克服洁癖心理是她的第一个挑战，“我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工作环境就是很多灰、很脏的”。户外工作通常在春夏季进行，赶工时每天工作十一二个钟头是常态。即使菜菜非常热爱户外运动，在太阳下连续暴晒、劳动，也相当熬人。

工程用到的砖最小有七八公斤，最多有六十多公斤，铺砖的日子平均每人每天要铺完一吨。因为团队小，员工每个环节都要参与，菜菜还学会了开各种挖掘机、推土机、叉车、夯机，穿梭在花园里挖掘搬运。不过，这也是她最喜欢的环节之一，她称之为研究大玩具。



菜菜工作照

四年下来，菜菜从白皮彻底晒成了黑皮，也基本总结出了这份工作的主要收获：日常打洞、搬砖、扛水泥受过的无数轻重伤，加上研究新工具、完成新项目的成就感。

庞星有建筑专业的基础，虽然水电工的技术对他来说并不难，脏累程度也曾让他后悔。更难的是，许多靠自己接单的技术工人没有五险一金，看病成了问题。有一次，他在3米高的墙上被电到，差点直接掉下来。有的工友从梯子上摔下来，手一直吃痛，因为没有社保，只是自己吃点药休息几天。

做技术类的工作能得到实时反馈，但也会像普通职场一样推翻方案重来。小青在前期学习时，靠一次次的失败磨练心态；炘雨和菜菜做的园林工作，因为客户不满意把建好的设施推倒重做的情况时而有之。

但成就感的表现形式是完全不同的，建好了一堵墙，它就会一直在那里；做出一个让别人满意的生日蛋糕，就是圆满完成了一个项目，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让他们着迷。



小青的工作记录

难以消除的歧视和心理落差

成为水电工以来，庞星从家人那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却回去干苦力”。

“一个白领再怎么普通，他身上都是干净整齐的，但早晨马路上的装修工人永远是脏脏的。”庞星有时感到自卑，在转行之前，炘雨有过犹豫，主要是不想完全丢弃之前学过的设计和管理技能，是国外更加平等的环境和家人的鼓励让她迈出了这一步。

直到现在，她都很抵触除草、修树篱、剪草坪、种花等花园维护工作，因为这些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相对铺装、砌墙等活动，做这些比较简单的工作时，她也能感到来自当地客户的鄙薄，仿佛外国人只能做这种可代替性强的事情。



在加拿大，菜菜甚至遇到过更直白的歧视。一个中国老太太对孙子说：“将来要好好读书，否则只能做这种工作。”菜菜听了感到崩溃，他们团队里基本都是本科以上的学历，“我选择这份工作，只是因为我喜欢”。

“不能干一辈子，但现在快乐了”

虽说技术型工种随着经验的增加会越来越吃香，但依赖体力的劳动依然是一碗“青春饭”。

炘雨有同事到30岁身体就出现问题，难以为继，她自己的颈椎、膝盖和髋部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欣怡今年40岁，一直工作到50岁对她来说不现实，现在时薪涨到了17欧左右，她把自己的工作时间减少到每周30小时，用更多的时间关注自己的生活、出去旅游。

炘雨计划未来能够转向在工地时间更少的管理岗位，但想到要兼顾看电脑对眼睛造成的负担，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就想赚点钱用一用，老年不要那么凄凉”。

菜菜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弥补了她的体力弱势，因为对每一个细节都格外上心，又热衷于私下找来相关的资料学习，审美有天分，两年内她已经成为小团队的管理者。她计划着慢慢减少自己亲力亲为的工作量，将来真正进入管理层。

芳芳确定做景观蛋糕方向后，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烘焙品牌。从前更多是埋头做蛋糕，现在她则主要负责进修技艺和培训员工。品牌的运营和销售成了更重要的事，从前职场上需要不停和人打交道，现在依然是。



芳好好景观蛋糕

不过，选择一门技术的他们，确确实实获得了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庞星再也不用加班到两点，白天不想干的时候，就跑出去玩一会儿或者直接回去休息。现在，菜菜的薪资要好过普通的银行柜员和餐厅经理，不用赶工的周末和冬季，她会把赚来的钱尽情投入到潜水、滑雪等个人爱好上。

资历最浅的小青，笑称做学徒一年收获最多的是伤病，不是小臂痛就是大腿痛，得了颈椎病，烫到两次手，吃东西崩过牙。

但她格外兴奋，每天被工作填满，三餐胃口好，睡眠状态也好到极点，这辈子第一次增肥成功。过去那个口嗨要去端盘子的人真正辞职后，发现情况似乎开始柳暗花明。

炘雨说：“我现在心态特别好，因为再大的困难，也像地基一样，一点一点挖，总能挖完的。只是前几周什么成果都看不出来。”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