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女孩江歆，

家中三代人从事制瓷，

性格叛逆的她，

在当代艺术圈泡了数年之后，

2017年开始痴迷复刻明代瓷器，

一头扎进深山里找寻矿石材料，

试图复原500年前的釉料配方，

做出来的成品让00后惊叹：“超酷！”

她作为一个女性窑口主理人，

在以男性主导的景德镇制瓷业，

是少见的存在，

如今她不社交，不结婚，

过着从工作室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松弛且自由，

2月底，一条前往景德镇拜访了她。

自述：江 歆

编辑：刘亚萌

责编：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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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歆到深山里寻找复刻古瓷用的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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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喝茶，所以常常制作茶具

我高中时就知道，自己以后不想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所以21岁那年，我从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立马就成立了工作室。

景德镇是很传统的，以往在古代，女人都不被允许出现在烧窑的地方，说是因为来月经，晦气什么的。

现在好一些，做瓷的女工匠蛮多的，但由女性去主导一个窑口的生产，依然是很少见。整个景德镇的窑口大概将近1000个，我自己知道的女性主理人不到10个。

我从小在瓷器堆里长大，外公曾经是艺术瓷厂的车间主任，外婆在雕塑瓷厂画粉彩，父母原来也在国营瓷厂工作，后来自己开作坊。拉坯、利坯、烧窑这些，我小时候当游戏玩。

而且我家就在筲箕坞旁边，这里是景德镇知名的“仿古一条街”，我在这里见到的仿古工艺，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这也是令匠人们骄傲的技艺，那我自然也很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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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室制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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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明成化斗彩葡萄杯，江歆工作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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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明永乐青花莲瓣纹鸡心杯，鸡心盖碗和瓷壶套组

我开始做仿古的时候还很年轻，大概25岁，喜欢明代的器物，都是可爱的小件，我觉得照着博物馆图片，把器型和纹样做出来，应该就可以了。

可是当我想把它做得更像的时候，就发现没那么简单，仿古最重要的是“韵味”，材料不对，比例不对，那个气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景德镇有一句话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配方是不会记录下来的，更不会教给外人。

以前的保密做到什么程度？烧窑是公共的，各家只要交钱就能去烧，有人出窑拿走成品的时候，会在上面盖层布，遮住，不让人看。

甚至为什么景德镇的河滩里有很多瓷片？是因为没烧好的瓷器，打碎了，都要倒入河里，烧坏了的也不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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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发阶段试烧的瓷片

所以你一个新人要做仿古，只能自己从头开始研究，翻学术资料，请教愿意点拨你的老师傅们，一点一点去试烧，去各大博物馆看原作，做对比。

光是这个时间，我们就花了2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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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右：明成化斗彩三秋杯，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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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明成化鸡缸杯及局部

江歆工作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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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明成化斗彩三秋杯及局部

江歆工作室制

明代瓷器，它有三个鼎盛期，永乐、宣德和成化。永宣时期的很大气，题材多是象征着皇权的龙、凤，高山大水，但成化时期，是落到了日常景观。

最有名的鸡缸杯，它诞生以来就是“爆款”，其实画的就是子母鸡图，平常老百姓家里养的那种；三秋杯是庭院秋景，小石头旁边，长了小花小草；葡萄杯，描绘的就是这么个普通水果。

它的笔调也不讲究精细，甚至故意“笨拙”，给人的感受就是很自然，天真又浪漫，描摹的都是像现代人所说的“生活里的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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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瑶里深山找原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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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两块：从山里找到的原矿石

右边：整块烧制后，呈现油润的白色

成化瓷器，它用到的泥料除了高岭土之外，还有一种很独特的麻仓土。这种土的“油脂度”特别高，来自一种矿石，根据史料记载，这种矿石在浮梁县的深山里，那我和团队成员们就去找，那个山好野的，连信号都没有，车也进不去，只能用腿走。

最后找到了，拿在手里真的很惊艳。纯度高的矿石，直接一烧，就很接近玉的状态。如果是自然风化了的，手指稍微抿一下，就成了粉末，细腻度直逼现在女生们用的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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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彩颜料均来自天然矿物：鸡冠为陈年矾红

成化的釉水和青花也很特别。

釉水叫做甜白釉，因为它烧出来的质感，很像融化了的白糖，尤其附着在薄薄的胎体上，有一种溢出来的甜腻感。

青花，叫做“平等青”，它不同于传统的苏麻离青，含铁量少，发色非常清丽、淡雅。

甜白釉和平等青的配方都是失传了的，我们也是通过各种试验，加入各种矿石去调配，不断地逼近博物馆里的那种质感。

成化斗彩里的颜色，包括陈年矾红、葡萄紫、水绿和淡黄，这几个也都是由矿物质来的，也非常难。

最终我们复刻出来的鸡缸杯、三秋杯和葡萄杯，以及天字罐，我都挺满意的，拿给行业里的老师傅们看，他们也惊讶，相似度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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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切斯科·贝纳利奥《圣母子像》，右下角为鸡心碗

约1640年，华盛顿国家艺廊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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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永乐青花几何花纹莲子鸡心碗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朝永乐、宣德的器物也很好，这两朝的东西都比较大气，代表性的就是永乐的鸡心碗和鸡心杯。

它的底部有一个凸起，使得整个重心垂直向下，用起来的时候更有“压手感”。

鸡心杯的外形像莲子，外面是苏麻离青画的二方连续的莲瓣纹，显然这个纹饰是受到西域的影响。

古时候是大号的鸡心碗更受欢迎，它还漂洋过海到了西方，后来我们在一些绘画里也可以看的到，比如弗朗切斯科·贝纳利奥（Francesco Benaglio）所做的《圣母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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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莲瓣纹鸡心杯、鸡心盖碗和瓷壶

江歆工作室制

但鸡心杯，我们在复刻的时候，做了一些改变。它原版是130毫升左右，我们改小了些，50毫升左右，而且让它整个青花的发色，更为收敛。

另外因为我自己爱喝茶，根据同样的用料和纹饰，我们做了创新，把瓷壶和盖碗也做出来了，组成了一整套。

其实在景德镇，像我们这样从石头开始搞的，没有几个人。因为它太费事了，一般你想要什么泥土和釉水，景德镇有大把的原料厂给你提供。

我是觉得做复刻，需要去感受当时古人在做的过程中的审美情绪，你得回到一切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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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明成化斗彩天马纹天字罐

天马被一位95后称呼为“干瞪眼”

而且当我越来越向那个“古味”靠近的时候，会发现很多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甚至比我小的95后，00后，他们也很喜欢老味的东西，会觉得超级酷。

比如一些海兽纹，他们觉得独特，很喜欢。还有成化斗彩里有一个“天马”，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有一个朋友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干瞪眼”，特别有意思。

其实做仿古，尤其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在景德镇是有自己的产业链的。

但是新一代的瓷人，会有不太一样的观念，就是我很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东西不是老的，它就是新的，但它是用传统的、精湛的工艺做出来的。

我相信，会有很多人看到你这么好的东西，一样能去尊重其中的来之不易。





我的性格很要强，小时候想做设计师，离开景德镇，去大城市，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所以我高考的时候，一直想去央美。

但因为我小时候被医生诊断疑似患有佝偻，身体不好，父母不愿意我离家远，我曾经在家里绝食抗议，也是不行，最终被“按头”读了景德镇的陶大。

就这样我妥妥成了一个“小镇青年”，心里是非常不安的，十分害怕自己会变得目光狭隘，于是2015年，我发现清华和苏富比联办了一个“艺术品管理”的硕士课程，就去上了。

几乎是全世界跑，北京、伦敦、洛杉矶、纽约……我们班的同学们来自艺术领域的各行各业，我在美术馆、艺术展里泡着，彻彻底底浸入到当代艺术的氛围里。

这期间我还在上海待过一年，想融入大城市的生活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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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德镇御窑博物馆看古瓷

但是这么一圈跑下来之后，我反而对中国古典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代艺术有它的语言，但它是长在西方艺术的土壤里的，对于我来讲，会承认它很厉害，可是真正能打动我的，还是中国古典的东西，它是落在意境上的。

所以那之后，我就彻底回到了景德镇，大概在2017年左右，下定决心做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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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仿雍正斗彩灵芝纹盖碗+茶杯

右：仿雍正斗彩忍冬纹盖碗+茶杯

当时对于我即将面对的风险是什么？困难有什么？我不太会去想，就觉得我还年轻，缺什么材料，缺什么经验，那就慢慢去积累，总有一天能找到。

如果做不到，我就换条路走。甚至最初在复刻成化瓷器的时候，我想过实在不行，就烧个白胎，用现有的条件做出最好的东西。

也没有靠父母资助什么的，就一个坎一个坎过来了。不过一路上我也得到很多朋友的帮助，工作室的团队里面，大家相信你能把这个事情做好，这也是我非常幸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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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室画青花

我现在的生活节奏很简单，就是两点一线，家和工作室。

景德镇有很多夜猫子，我就是其中一个，晚上不睡觉，尤其现在需要做直播，到夜里2点下播，我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书，也就早上5、6点了。

我是一个不爱社交的人，目前我和2个妹妹生活在一起，平常的应酬几乎为零，就算是好朋友，一年最多见两回，这样我就觉得挺舒服的。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对于我来讲人际交流太密集了，景德镇就刚刚好。

虽然是在小镇，我的家人对我的包容度很高，他们知道我的性格，也不会有太多的干扰。我是92年出生的，今年是31岁，虚岁就32了，我是没有结婚的，单身，但父母也没有说你一定要成家之类的，就觉得你开心就好。

你不用想太多，可以活得很自我，工作由自己去掌控，我觉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