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关于家庭暴力的电影,探讨女性在父权制下的处境。电影以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末的基隆为故事背景,讲述了在工业化与现代化进程中家庭与个人所经历的矛盾与挣扎。女孩林小丽在家庭暴力中成长,父亲酗酒,母亲教育方式粗暴,时常打骂她。小丽同时要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生活孤单、迷惘,直到她遇见另一个女孩李莉莉,她才第一次看见世界的色彩。

电影《女孩》中的林小丽(右)和李莉莉(左)。片方供图
导演舒淇曾几次在采访中提及自己困顿的儿时生活。她本名叫林立慧,出生于中国台湾新北市,母亲18岁就生下她。小时候,舒淇经常被父母追着满街打,13岁,舒淇开始在外面打工赚钱(她做过最长时间的工作是录像店店员,那也是她跟电影最初的结缘)。16岁,她曾离家出走半年。出走期间,舒淇飙车出车祸,母亲隔了一周才知道,跑到病房把她骂了一顿,离开后,母亲痛哭了一场。通过朋友转告,舒淇得知母亲那么伤心,才回到家里。
“我没有童年。小时候你要特别观察爸爸妈妈的反应,他如果心情不好,就离他远一点,要不然就很容易被骂。”舒淇在纪录片《时代·我》中说。
在电影里,舒淇没有直接拍摄父亲对小丽施暴,而是通过声音和人物的动作塑造暴力来临前的氛围,比如父亲骑摩托车回家的声音、打开铁门的声音、钥匙链的声音、小丽躲进衣柜拉拉链的声音,观众随着镜头语言,逐渐体会到女孩面对暴力的巨大恐惧。
2025年10月,在卢米埃电影节大师班,主办方把“林立慧”这个中文名放进了舒淇的简介影片中。舒淇说,她拍摄《女孩》最大的初衷,就是希望不懂爱的父母们可以懂得怎样去爱自己的小孩。她提醒观众,和解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父母对孩子造成的伤痛没有办法被抚平。“我想借此告诉所有受伤的女孩们,她们可以跟我一样,面对、接受,不一定要放下,但是,勇敢走出自己美好的未来,这是特别重要的。”
没有侯孝贤,就没有《女孩》

2015年,侯孝贤与舒淇在戛纳电影节关于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发布会上。舒淇做导演的念头始于这一年。资料图
观看《女孩》,不时能看到侯孝贤对舒淇的影响。电影的第一幕是两个女孩走在曼波桥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千禧曼波》中的第一个堪称经典的镜头——舒淇饰演的Vicky行走在夜晚的曼波桥上,带着千禧年的疏离与躁动。还有一个镜头是小丽看见红气球从妹妹的书包中飞出,也让人想到侯孝贤的电影《红气球的旅行》。
在威尼斯电影节的记者会上,舒淇向媒体回忆,在筹备期间,她请美术指导找一个很像菜市场的地方,她希望妈妈和小丽一起经过那个地方,然后分道扬镳。那天,她们去到菜市场,经过菜市场往前走不到十米,居然是曼波桥,“我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好神奇,这是无形之中我跟侯导的连接。”
侯孝贤对舒淇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舒淇告诉南方周末:“侯孝贤是我生命中的智者。”
舒淇的电影事业起步于香港,她最早拍电影是为了挣钱,因此接拍了大量的商业电影。在那个以票房为唯一目标的电影体系下,舒淇想要在电影中让自己的演技得到蜕变几乎不可能。1999年,李安原本选择舒淇出演《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但舒淇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她长时间投入在一个电影项目中,她要拍广告。
这种困境直到2001年,侯孝贤找她拍《千禧曼波》才被打破。侯孝贤曾在电视访谈中回忆,他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见舒淇的广告片,“我感觉广告里面这个女孩子非常自在,而且不做作,我就探听这个人,我打电话给她,说想拍一部片,她就来了”。
侯孝贤拍摄的方式是没有排练,没有对白,只有情境,演员的对白是在和对手的互动中产生,并不是预先想好的,《千禧曼波》中演员的表演是在当下情境中自然产生的反应。这与香港商业电影短镜头、快节奏的拍摄方式截然不同。
舒淇因为这部电影第一次去到戛纳电影节,看完首映,她大哭了一场,侯孝贤说:“那是她第一次开始自觉到表演是怎么回事,角色是可以演到什么程度。那一刻她开始改变了。”
舒淇决定做导演也是因为侯孝贤。自从两人合作《最好的时光》之后,舒淇遇到表演的困惑就会找侯孝贤聊天。2009年,舒淇和侯孝贤喝咖啡,聊起自己最近演了几个类似的角色,“有点腻了”。侯孝贤对她说:“你就换成另外一张纸,纸都一样,但在这张纸上画画的人不一样,你就去找不一样的东西好了。”聊到最后,舒淇送侯孝贤出门,他突然问她要不要做导演。
在拍摄《刺客聂隐娘》的时候,侯孝贤又问舒淇剧本写得怎么样。舒淇很意外,“什么剧本?”侯孝贤说:“我之前不是叫你尝试一下做导演?”舒淇才感受到,侯孝贤说这话是认真的。“我那时候才开始想这个事情。”舒淇对南方周末回忆。
关于创作的方向,侯孝贤建议她写自己的故事,“拍电影没有那么多框框,想拍想做就是最主要的动力”。
2023年,舒淇以评委身份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在威尼斯看了很多新导演的作品,她发现电影的创作方式和观影模式都在发生改变,感到拍自己那部电影的紧迫性。
影展结束后,她飞去米兰,在那里花了13天写完《女孩》的剧本。在写剧本的时候,她就很明确这部电影的方向——这不是一部商业电影,而是沉浸地展现人物状态的作者电影。
当获知《女孩》入围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消息,舒淇特别感谢了侯孝贤,“没有他,就没有《女孩》”。
“她也知道这样可能比较青涩”

舒淇在陈正道执导的剧集《回魂计》(2025年)中。资料图
2025年,除了《女孩》,舒淇还有三部作品已经或即将和观众见面,分别是《回魂计》《寻她》《狂野时代》。
《回魂计》已于10月9日在奈飞上线,讲述了两个为女儿复仇的母亲的故事。舒淇饰演其中一位母亲。导演陈正道给《女孩》写了豆瓣影评,他认为,这是一部“诚实且动人的新导演首作电影”,也是一部“作者电影”。“导演在她演艺生涯中,周围的成功学,以及大数据环绕在她身边。在这部电影中,导演完全表达了摒弃这一切的态度,只本初心创作。”
2023年年底,《回魂计》在泰国筹备拍摄,那时,舒淇同时在筹备《女孩》。陈正道知道舒淇要拍片,跟舒淇说想看剪辑。“我反正会吵着跟她说,我想看。她就有一种我想给你看,但我又不想管你的意见,很像我们曾经做新导演时的状态,有一点彷徨,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陈正道对南方周末回忆。
陈正道觉得,演员转做导演的有很多,让他意外的是舒淇做这件事的方式,是“真的非常独立制片”。“我能够感受到她没有想过太多商业上的企图,要调动多大的资源。预算低一些、剧组的人少一点,没有关系,她也知道这样子可能比较青涩,但她还是想这样试试看,她做这个项目是真的很诚实的状态。”陈正道猜想,这种对待电影的方式也许是受到侯孝贤的影响。
聊到舒淇,陈正道用的最多的词是“特别”,舒淇会跟他说想演一个爱情喜剧,也会聊和毕赣、侯孝贤的合作;聊一部剧,她会说,“我觉得哪一对CP好上头,或者是我和李心洁这样的关系,是不是观众觉得比较可爱”。她有自己的视角,商业片、文艺片在她眼里没有高下之分,如果有一天,舒淇决定演短剧,陈正道说,他也不会意外,“舒小姐给我的感觉比较随性,不是那种很喜欢营销或者企图心非常旺盛的演员”。同时在片场,舒淇又会表现出相当职业的一面。
导演毕赣对南方周末说:“舒淇很专业,并且特别有感情。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特质,她的面孔特别感性,但作为演员的状态又散发着理性。”毕赣很欣赏她身上的“矛盾”,并请她在《狂野时代》中饰演一个叫“大她者”的角色,“大她者”专门逮捕造梦者,这一角色在故事中具有绝对地位,原本可以看破幻觉,但最终也理解了幻觉的意义。
这种理性与感性并存的特质也存在于《女孩》的剧组中。舒淇是个急性子,做导演之后,她要求自己沉住气,不能发脾气。她非常注意这一点,不想影响演员的情绪。在出演《最好的时光》的时候,由于太投入角色,她一度得了抑郁症,直到拍摄完下一部戏才走出来。她很害怕这部戏会给演员,尤其是饰演林小丽的白小樱造成心理伤害。陈正道去探班的时候,看见舒淇不是像其他导演一样坐在监视器后面,而是坐在演员身旁,只要机器拍不到她,她就一直陪着演员。当她给演员讲戏,回忆童年的经历,她常常会掉眼泪。
在影片的结尾,林小丽在妈妈的帮助下,最终离开了原生家庭,开始新的生活。现实中,舒淇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去往香港,从此开启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她的故事带有好莱坞影星那种古典的传奇性:一个女孩如何从粗制滥造的电影起步,一步一步,走向国际影坛,获得世界的认可。《女孩》首映之后,舒淇对媒体表示,她会继续拍电影,如今,她用《女孩》开启了另一个崭新的职业生涯。
2025年10月18日,南方周末在北京专访了舒淇。

2025年10月18日,舒淇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受访者供图
“再不拍就来不及了”南方周末:《女孩》从威尼斯电影节的首映到现在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这一个半月你的体验怎么样?
舒淇:累并快乐着。这一个半月有太多美妙的瞬间,从我收到威尼斯电影节的通知到首映的晚上,然后到可以去多伦多影展,去釜山拿奖,之后我又去了卢米埃跟法国的影迷们聊天,在电影的发源地留下了我的名字,我真的觉得有太多惊喜的瞬间。
南方周末:几次看到你落泪。
舒淇:对,真的太容易落泪了,我拍戏的时候都没流那么多眼泪,如果在戏里头,可以赚多少钱,多少颗珍珠(笑)。
南方周末:你起心动念想拍电影是在2013年,2023年在威尼斯做电影节评委的时候,你看了很多电影,你觉得《女孩》如果再不拍的话,不会再适应现在的观众了,为什么?
舒淇:因为时代不一样了,包括在威尼斯,你都可以看到很多新锐的导演出现了,旧的导演们已经慢慢地变成大师,这些新导演拍的故事跟当代特别接近。
《女孩》的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能没有那么多人想看,而且更年轻的人,他们更难去体会到依附在男人身边的女性是什么样的处境。观影的模式也变了,观众很难那么沉浸式地去看一部电影了,因为我想拍的还是一部艺术电影。现在的人看电影都要一直强加事件、事件、事件,所以说我现在再不拍《女孩》,那《女孩》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女孩》了。
南方周末:会是节奏比较快的类型片?
舒淇:对,所以我可能就不会拍了——要变成一个强节奏的《女孩》,我就不会拍,我要重新再学习,可能要等个好几年,所以我必须要一鼓作气地把它在一年之内弄出来。
南方周末:拍成艺术片,你写剧本的时候就决定了吗?
舒淇:我写剧本的时候就决定了。
南方周末:你不担心票房吗?
舒淇:我担心,但是也没办法,你还是想要讲自己的故事,最差的结果就是没有下一部了,但是自己要讲的故事得讲出来。既然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我就不可以屈服在任何的压力之下。我一开始有跟我的投资方和制片人讲得非常清楚,如果你们决定来帮我做这部戏,我希望可以尊重我所有的决定。
南方周末:你不怕暴露自己吗?
舒淇:不怕,因为其实不是你,就算是,也是过去的你了,这没什么好怕的。暴露自己有问题吗?这虽然是我的私生活,为什么我会写这个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希望透过这个故事告诉很多人,提醒不懂得教育孩子的父母,不要再错误地教育自己的小孩了。在暴力环境之下长大的小朋友,就像我之前讲的,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曾经是一个受伤的女孩,可能会造成她未来的人生有不一样的变化,就算走到好的方向,有美好的人生,她心里头还是会有创伤。我希望未来多一点童年开心的小孩,当然现在的小朋友都非常幸福,就像电影里头女人讲的,现在小孩都过得非常幸福,不像我们以前。
南方周末:你之前说,这个电影的主题不是和解,伤痛永远都在,你认为应该怎么跟伤痛共处?
舒淇:我觉得女性的韧性是特别大的,非常坚强。我们讲最简单的,比如说更年期好了,你必须得跟自己相处的,大部分女性更年期来的时候,她会突然之间燥热,所以当你的情绪上来的时候,怎么办?你就是面对它,跟它相处,它总是会过去的。或者是你想办法,打开冷气,打开风扇,拿本书扇一扇。不要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头,去找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比如去看周星驰的电影,去KTV唱歌,去山上大吼大叫。
“那是新旧时代的交替”

舒淇在侯孝贤电影《千禧曼波》(2001年)中走过曼波桥。资料图

舒淇电影《女孩》(2025年)开场,主角林小丽和妹妹走在曼波桥上。甲上娱乐供图
南方周末: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是小丽和妹妹走在曼波桥上,有一个女孩从她们身边跑过去,这场戏你是怎么设计的?
舒淇: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就已经写进去了,我想有人生的交错感。其实我拍了一个特别漂亮的镜头,被张叔平剪掉了。那个镜头是从天空慢慢下来,拉到基隆港,本来是蓝天白云然后慢慢下来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一个灰灰的基隆港,因为那个年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是工业社会的开始,到处都在敲敲打打。我在拍的时候,有一只老鹰飞过去,我的镜头往下,它飞进来飞出去,镜头继续往下,它又飞进来,对着镜头,然后出画,我说这个镜头太好了,我必须要这个镜头,张叔平说剪掉,我的心就痛了一下(笑)。
南方周末:现在的开场镜头是怎么选定的?
舒淇:那是阿叔(张叔平)决定的,因为我跟阿叔聊了好久,他说这个镜头很不错,我说你为什么不要?可以不用,但不能用吗?好吧,就直接做开场,他觉得很直接,现在这样子是最好的。
南方周末:林小丽这个角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在选择演员的时候,你希望她具有什么样的特质?
舒淇:《女孩》跟我自己有蛮大的关系,林小丽应该是属于比较叛逆一点的少女,她想要吃东西,没有办法买,所以她要去找制造快乐的宣泄的方向,她偷拿别的小朋友的东西吃,可是当人家给她吃的时候她又不吃。我在设计的时候,小丽虽然在压抑的环境下长大,但是她还处在自由自在的学校的环境里头。
选演员的时候,我一直找不到。因为里头会有很多家暴的场面,那时候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表现家暴,我不想让小演员受到伤害,所以我想找年龄比较大的演员,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去演十一二岁的小孩。找了特别久,一直都找不到。然后我突然看到了白小樱。白小樱让我感觉睡眠不足,因为她黑眼圈挺重的,好像一个长期在压力下长大的小孩。我就觉得特别像,按照她的特质我稍微调整了一下林小丽的性格,现在林小丽的性格倔强孤僻,话不多。所以我说,到最后这个影片出来,可能只有原生家庭跟我相似,其他的角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里放了很多空镜,有猫、树、云、白鸽、红气球……为什么你要把这些物件放进电影里?
舒淇:它们都是符号,是让她释放的源头。她可以跟猫讲话,她在幻想那些草会帮他开路,让她走向比较奇幻的世界。这是小孩子跟社会空间的互动,但我觉得现在的小孩比较没有这样的环境。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在草地上,爬树,看蚂蚁追蚂蚁,看云。
南方周末:现在回看1988年的中国台湾,你觉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是欣欣向荣还是充满压抑?
舒淇:就像我刚刚讲的,那是新旧时代的交替。1990年底经济开始起飞,1988年刚好是工业时代的开始,盖高楼大厦,把农田规划成城市,包括娱乐事业,我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王杰的歌,还有电视、电影,我把这些符号都放在里头。
南方周末:影片里面的女性仍然活在压抑中。
舒淇:那时候大部分的女性依附在父权下,你想想看重男轻女还是特别严重,义务教育也是那个年代才慢慢开始的,在我母亲的那个年代,并不是所有小孩都可以读到高中,大概小学毕业就这样了,所以大部分女性必须要依靠男人养家糊口,只有男人可以有一番事业。那个年代的母亲属于这一类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家庭代工,是补贴家用的一个方式,那一箱的塑料花你做三四个小时,大概150块台币,所以女人(妈妈)生活在经济准备起飞的时代,但女孩已经是在新的时代了。
“离开是一种勇气,留下来也是”

电影《女孩》中的母女对视。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在电影里,妈妈最后说“你走吧”,好像女性的出路就是离开,你怎么看这个选择?
舒淇:也可以修复,妈妈是一直修复,妈妈就留在那里了。如果你愿意承受的话,可以继续在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看你选择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南方周末:你那个时候的体感怎么样?因为你很早就离开家,会觉得比较自由吗?
舒淇:体感不怎么样,那也不算自由。
南方周末:你很早就去了香港。
舒淇:那时我还小,我觉得如果我不离开的话,我可能就跟我妈妈一样了。所以妈妈的想法也是这样,妈妈觉得,如果我再不让小丽走,小丽以后会不会变得跟我一样。
南方周末:你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出走需要勇气,留下来也需要勇气。
舒淇:真的留下来就会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笑),女人(妈妈)到最后是这样的心态了。最后女儿回来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过得好不好”。妈妈说:“妹妹说要换一台新的电视。你们年轻人东西坏了就要丢,(其实)修一修还是可以看的。”妈妈的人生观念是,修修就好了。其实小丽离开之后,男人撞车中风,在这十几年,妈妈可能过得特别快乐,因为男人需要依附女人了,就对女人特别好。在我的戏里头,女人是爱男人的。
南方周末:亲密关系很复杂,不能简单用对错来评判。
舒淇:你不能说离开就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小孩怎么办?父母亲会有个担子,首先她很害怕人家的流言蜚语,再者还有爱。
南方周末:电影里能看到你对妈妈深刻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舒淇:我属于比较客观性地去写一个剧本,我必须得帮妈妈写人物小传,我必须要跳出来,但是等到我看完电影,我发现我其实一直很理解我父母,我可以感受到她为什么当初会这样子,写剧本的时候没有感受到,看完戏的时候才感受到。电影真的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情。
南方周末:妈妈有看过这部电影吗?
舒淇:她会去看。她现在应该很期待,因为她一直听到人家讲。其实我长大之后,我常常跟我妈说,为什么小时候一天到晚打我。反正这个事情我从来都是很直接的,她就说,那谁叫你那么爱哭,我怎么知道,我这手就很想给它打下去。(笑)她也没有一个真正的理由。
“我会非常注意现场不发脾气这件事”

导演舒淇在《女孩》拍摄现场。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在卢米埃大师班的时候,你把原名“林立慧”放进开场的简介影片中了?
舒淇:那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放,可能外国人觉得舒淇是我的英文名,然后查维基百科还是什么的,就把我的名字放上去了,那天放出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
南方周末:每个人做导演呈现的面貌都不一样,你做导演的时候,剧组氛围是什么样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演?
舒淇:我的剧组挺安静、挺小声的,大家的动作都比较轻柔,可能因为是女性电影,我的摄影师是女的,制片人是女的,美术指导都是女的,也有很多优秀的男性工作人员,我们通常都是以沟通为主,基本上我没有在现场发过脾气。
最多我跟(影片的摄影指导)余静萍老师在现场多多少少有点争执,我会把她拉到外面去,离现场远一点,因为我希望现场的环境是安静的,可以让演员沉静,我不希望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包括跟现场没有关系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是一个不发脾气的导演?
舒淇:现场不发脾气,我会非常注意这件事。
南方周末:为什么?
舒淇:因为发脾气没有用,只会耽误事情,耽误时间,所以就不是解决问题。很多导演发脾气,这我知道,所以我就不想发脾气,一发脾气就很浪费时间,会影响演员的情绪,会影响工作人员的情绪,所以我不会在现场发脾气。
南方周末:这次做导演有哪些方面挑战了你对自己的想象?
舒淇:不发脾气是不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脾气这么好,我天天都在爱人中,这是最大的挑战了,还有耐心。
南方周末:你怎么跟演员沟通表演?
舒淇:我觉得是引导,像小丽我会讲得比较清楚,我事先已经把人物小传做好了,我会给小朋友们很多1980年代的功课,包括数学、语文、游戏,希望她们去练发音,在草地上滚,因为她们都是属于城市的小孩,她们应该没有接触光脚踩草地、爬树这些,还有当时玩的游戏,我想把她们带到一个世界里头,我不会演给她们看,但讲得比较声情并茂。而且我希望她们是随意的,不想她们有一个固定的路线,所以我跟余静萍老师也说,机器得要流动的。
“我从来没有去规划我的事业”

2025年,舒淇凭借电影《女孩》获得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图为她手持奖杯留影。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事业从香港开始,你经历了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也经历了“北上”,通过侯孝贤的电影走向国际。出道30年,你持续不断地有作品问世,网络上有一个词条叫“舒淇 一手烂牌打出了王炸”,你看过这个词条吗?
舒淇:我看过,我觉得很感恩。这条路我走得还不错,也很感谢自己,很感谢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反正就一直有事情让我走到现在,好像一直都还有蛮多新奇的事情,然后那么老了,还有人一直要找我拍戏,我很感谢。
我从来没有去规划我的事业,必须要怎么做,走到哪里,我完全没有。放假我就是纯放假,工作我就很认真上班。放假的时候,我可以摆烂,喝红酒,天天躺在那里追好几个剧,这样追完,我上班的时候可以非常认真。所以我从来没有去设想未来会是怎么样,而且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生活,哪怕万一以后没戏拍了,也有没戏拍的生活方法。
南方周末:为什么对侯孝贤会建立那么大的信任?他说你应该做导演,你就觉得可以去做。
舒淇:因为侯孝贤是我生命中的智者,他又是像图书馆一样,我好像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他对我有一点愧疚的原因是,我们拍《最好的时光》的时候,我太沉醉于角色里头了,从50公斤瘦到大概46公斤,他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我说我不行了,我要退休,我太累了,我现在心里头压着一块石头,透不过气来了,我不能演了。
侯导就觉得不行,你要演,身为一个演员,就是要不断地演,你可以从不断地演戏的过程中得到不同人生领悟。我说我都这么惨了,我要这样演吗?对,你要演。然后我就去演,果然我在演戏的过程当中,突然把之前的情绪给释放掉了,
南方周末:那是哪部戏释放掉的?
舒淇:《怪物》。对,突然间释放掉了。
南方周末:侯孝贤最大的人格魅力在哪里?
舒淇:他很关怀别人,他非常大爱,关怀社会议题,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导演。其实我导戏的方向也是跟他学习的,让人物自由地去飞翔,所以你不要设定演员照着你的方向去走,他从来不设定我应该要怎么走,而是我要跟着演员特质去走。
南方周末:你有三部作品已经或者即将跟观众见面,分别是陈正道、陈仕忠、毕赣,可以聊聊跟这三位导演的合作吗?
舒淇:毕赣导演,拍完还蛮好玩的,因为我跟他合作的时候,其实他也还没有剧本,只有口头上讲的话,但我还好有侯孝贤的经验,所以我知道他这样的拍摄方法。我刚好拍完《女孩》进了他的剧组,所以我太懂导演们在创作时候的那种纠结,我特别理解为什么在现场等的时间那么长。所以他创作的过程,我蛮乖的,一直待在现场去感受。
陈正道是一个常常有很多无理要求的导演(笑),陈仕忠是一个新导演,他非常有热情,跟所有的年轻导演一样,一股劲往前走,拉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挺可爱的。
南方周末:到这个阶段,你选择剧本跟角色的标准是什么?你有什么想演的角色吗?
舒淇:我讲了十几年了,又讲一次,我一直想要演一个破坏性人格的人,但到现在没有人找我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