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科学家为一夫多妻翻案?(图)

论文标题:《一夫多妻制的高比例并不会将大量男性排除在婚姻市场之外》

乌干达宪法法院今年七月的一纸判决,再次将一夫多妻制推向公共讨论的中心。法院以保护宗教与文化自由为由,驳回了要求废除一夫多妻制的诉讼。这一判决在国际发展界引发的震惊,折射出一个根深蒂固的共识:一夫多妻制是社会进步的障碍,是女性与儿童福祉的威胁。然而,三项发表于近期的重磅研究正在挑战这一看似牢不可破的结论——它们使用最严格的定量方法,揭示出关于一夫多妻制的传统叙事可能建立在沙土之上。这些研究的意义远超学术争论。在全球化背景下,西方主导的发展政策往往将消除一夫多妻制作为推动性别平等与社会稳定的必要步骤。从世界银行的项目设计到联合国的政策建议,一夫多妻制被系统性地标记为需要根除的"有害文化习俗"。但当科学证据开始指向相反方向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种政策导向背后的文化偏见与认知盲区。

人口学的悖论:婚姻市场的真实逻辑

批评一夫多妻制的核心论据之一,是其创造了大量无法结婚的单身男性,进而引发社会动荡与暴力。这一逻辑看似无懈可击:在性别比例均衡的社会中,如果一个男人娶两个妻子,另一个男人就必然单身。政治学家罗斯·麦克德莫特将这一现象视为国家安全威胁,甚至将一夫多妻制直接描述为"邪恶"。部分西方学者进一步主张,基督教对一夫多妻制的压制是欧洲经济腾飞的关键因素。



然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口学家汉普顿·加迪领导的研究团队,在分析了八千四百万份人口普查数据后,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这项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研究覆盖非洲、亚洲和大洋洲三十个国家,以及自一八八零年以来的美国全部人口普查记录——那时美国某些社区仍实行一夫多妻制。研究发现,一夫多妻制普遍的地区,男性未婚率并未显著上升。在近一半的受访国家中,一夫多妻制比例的提高反而与未婚男性数量的减少相关。



这个看似违反常识的发现,源于婚姻市场更为复杂的人口学动态。在许多当代非洲国家,女性寿命普遍长于男性,男性倾向于娶年轻女性,加上人口持续增长,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得婚姻市场中适龄女性数量往往超过男性。在这种结构下,相当比例的男性拥有多个妻子,并不必然导致同龄男性被排除在婚姻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支持一夫多妻制的文化往往同时具有促进生育和婚姻的规范,这反而推高了所有人的结婚率。

对美国十九世纪摩门教社区的历史数据分析,进一步印证了这一发现。在一八八零年的人口普查中,实行一夫多妻制的县域,未婚男性比例反而低于其他地区。这些证据共同动摇了"一夫多妻制制造大量愤怒单身汉"这一核心论断。

资源分配的误读:妇女儿童真的受损吗

一夫多妻制批评者的第二个主要论据,是资源被分散到更多受抚养人手中,必然损害妇女和儿童的福祉。确实有大量研究显示一夫多妻制与健康状况不佳存在关联,但关联不等于因果。

人类学家里亚娜·米诺切尔及其同事在坦桑尼亚开展的二十年前瞻性纵向研究,提供了迄今为止最详实的证据。研究团队追踪数千名儿童的生存、成长与教育状况,分析结果显示:一夫一妻制婚姻并未给儿童带来明显优势。这一发现呼应了此前的跨区域研究成果。早期研究发现,虽然在坦桑尼亚五十多个村庄的跨区域比较中,一夫多妻制与粮食不安全和儿童健康不佳存在相关性,但这种模式主要由于一夫多妻制在边缘化的马赛族群中更为普遍,而这些族群恰好面临干旱和医疗服务匮乏的双重困境。

当研究者将分析聚焦于同一社区内部的家庭对比时,结果发生了反转:一夫多妻制家庭往往更为富裕,儿童福祉并未受损。这一发现支持了"一夫多妻制门槛模型"——只要女性在婚姻中拥有选择权,共享丈夫不太可能造成经济损失,因为理性的女性会优先选择财富足以抵消潜在成本的男性作为配偶。换言之,在许多情况下,女性选择进入一夫多妻制婚姻,恰恰是因为这能为她和子女提供更好的经济保障,而非被迫接受不利安排。

气候适应的意外发现:社会网络的韧性价值

经济学家西尔万·德西及其团队今年八月发表在《世界银行经济评论》的研究,为一夫多妻制提供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视角。研究团队分析了马里四千多个农户的作物产量数据、婚姻模式的人口普查信息以及详细的气象记录,发现在一夫多妻制罕见的村庄,干旱导致农作物收成大幅下降;但在一夫多妻制较为普遍的村庄,干旱的负面影响显著减轻。



研究者提出的解释机制颇具说服力:一夫多妻制婚姻通过增加姻亲数量,构建了更为强大的社会支持网络。由于妻子通常来自不同村庄和地区,当本地作物歉收时,地理上分散的亲属网络能够提供食物、资金或劳动力支持。这种风险分散机制在气候变化加剧的背景下,显示出不容忽视的适应价值。

这一发现对于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尤为重要。在这些区域,气候变化正在加剧干旱频率与强度,而正式的社会保障体系往往缺失或脆弱。在此背景下,一夫多妻制提供的非正式保险机制,可能是社区应对环境冲击的重要资源。简单地将其贴上"落后"标签并推动废除,可能在无意中削弱了脆弱社区的抵御能力。

性别不平等的真实根源

这些研究并非为一夫多妻制提供全面辩护。事实上,允许男性拥有多个配偶而女性不能,本身就是明显的性别不平等。更为关键的是,一夫多妻制往往嵌入在更广泛的父权制结构中,这种结构系统性地将女性置于从属地位。最新研究明确显示,一夫多妻制婚姻与更高的亲密伴侣暴力发生率相关,这在刚果民主共和国、莫桑比克等多国的大规模调查中得到反复验证。

但问题的症结或许不在婚姻形式本身,而在于支撑这种婚姻形式的权力结构。在父权制社会中,无论是一夫一妻制还是一夫多妻制,女性都面临经济依赖、决策权缺失和暴力风险。简单地废除一夫多妻制,并不能自动消除性别不平等的制度根源。相反,如果女性在更广泛的社会经济体系中缺乏独立资源和决策权力,强制推行一夫一妻制可能只是将不平等从一种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

真正需要质疑的,或许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政策假设:是否存在一种普遍适用的"最佳"婚姻制度?当发展政策制定者以性别平等之名推动废除一夫多妻制时,是否充分倾听了当地女性的声音和选择?在坦桑尼亚的田野调查中,研究者发现许多女性主动选择进入一夫多妻制婚姻,因为这能提供经济安全、社会支持和生育保障——在缺乏正规就业和社会福利的环境中,这些因素至关重要。

证据导向的政策转向

这波新研究浪潮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发展政策中根深蒂固的文化中心主义。将一夫多妻制一概视为"有害习俗",本质上是将西方的一夫一妻制规范普遍化,忽视了不同社会经济背景下家庭结构的功能适应性。人类学家约瑟夫·亨里奇关于基督教压制一夫多妻制推动西方繁荣的理论,虽然在学术界颇具影响,但这种历史叙事本身就包含了对因果关系的简化和对非西方社会的刻板印象。

更为关键的是,这些新研究揭示了政策制定中"善意但缺乏证据"的危险。当政策建议基于直觉而非数据时,即便出发点是促进性别平等和社会福祉,最终结果也可能适得其反。在马里的案例中,如果发展机构推动废除一夫多妻制作为项目条件,可能在无意中削弱了社区应对气候冲击的能力。在坦桑尼亚,强制推行一夫一妻制可能剥夺了一些女性通过婚姻获得经济安全的重要途径。

这并不意味着放弃性别平等的目标,而是需要更精细、更尊重当地情境的政策设计。真正有效的干预应该聚焦于增强女性的经济独立性、教育机会和法律保护,确保她们在任何婚姻形式中都拥有真实的选择权和退出权。当女性拥有土地权、受教育机会和经济自主权时,无论她们选择何种婚姻形式,都更可能避免剥削和暴力。

乌干达法院的判决或许让许多发展从业者感到挫败,但这些新研究提示我们:真正的挫折或许不在于判决本身,而在于我们长期以来对复杂社会现象的简化理解。在全球化时代,尊重文化多样性不应成为放弃普世人权的借口,但同样,推动人权进步也不应以文化霸权的方式展开。只有当政策建立在扎实的证据基础和对当地文化的深刻理解之上时,才能真正促进所有人的福祉——无论他们生活在何种婚姻制度之中。

论文链接:
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250809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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