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
最近,有两则跟音乐版权有关的新闻破圈。
6月12日,邓紫棋在社交媒体上称,已经“六年没收到自己旧歌的版税了”。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维权,她要开启自己专辑的重录计划。
而在更早一点的5月30日,泰勒·斯威夫特宣布,终于拿回了自己全部的音乐版权。这一好消息在她进行专辑重录的四年后发生。
泰勒·斯威夫特和邓紫棋在各自的领域绝对算得上成功,但她们依旧面临着创作版权争夺的恶战。
如今回看泰勒·斯威夫特的维权之路,每一步都是一场小型战争,而她最终取得的胜利,是音乐产业中一场奇迹般的“弱者的胜利”。这绝不是某则轻松的娱乐圈八卦。

01.
“我的人生,我的过往被夺走了”
今年5月30日,在结束史上票房最高的演唱会——“时代”巡回演唱会(The Eras Tour)后,沉寂数月的泰勒·斯威夫特,突然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照片,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是一张价值3.6亿美元的照片。
泰勒·斯威夫特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她出道后发行的六张专辑。配文“You belong with me”,后面跟着指代这些专辑的六个彩色爱心emoji。

同时,泰勒在个人网站上公开了一封手写信,她写道,“几乎已经不再奢望了,20年来(版权)就像胡萝卜一样一直吊在我面前……现在我终于可以说,所有我创作的音乐,终于属于我自己了”。
这是一场长达六年的版权战争。
事情的起源要回到2004年,年仅14岁的泰勒·斯威夫特与音乐经理人斯科特·波切塔(Scott Borchetta)签约,加盟了他成立的“大机器”唱片公司(Big Machine);签约条款规定,前六张专辑的版权归大机器所有。
2018年合约到期后,已经功成名就的泰勒·斯威夫特收到了大量唱片公司的邀请,最终她选择签约环球音乐公司。泰勒表示,环球音乐开出的条件最能打动她,是因为环球允许泰勒保留她今后作品的所有权,而只分享她歌曲的收入。
2019年,波切塔将整个大机器公司,包括泰勒的音乐母带版权,通通卖给了著名经纪人斯库特·布劳恩(Scooter Braun)。
据BBC报道,当时泰勒强烈反对收购,虽然她料到大机器会被出售,但她没有想到,出售的对象,偏偏是曾经霸凌自己的布劳恩。
这就不得不提到2016年的那起事件。嘻哈歌手坎耶(Ye,曾名Kanye West)发布了臭名昭著的《Famous》,其中一句歌词“I feel like me and Taylor might still have sex Why? I made that bitch famous”,带有赤裸裸的性羞辱和轻视的意味,歌曲MV更是使用了合成的泰勒裸照。
泰勒对此严正抗议,但坎耶的前妻卡戴珊发布了一段被剪辑的通话录音,暗示泰勒提前知情并同意。随后,泰勒被全网攻击为“心机女”,#TaylorSwiftIsOverParty(泰勒·斯威夫特完蛋了)的话题网络刷屏,贴文后面贴满了蛇的emoji“🐍”,用以指代泰勒。
当时,一众歌手和音乐行业人士站队坎耶,其中就有布劳恩。因而泰勒十分反对收购案,尤其是收购者偏偏是纵容坎耶霸凌自己的布劳恩。
她在贴文中写道,“我强烈地感受到,这两个男人(波切塔和布劳恩)正在试图控制一个跟他们不愿有任何瓜葛的女人,而且试图是永远的。”
泰勒想买回自己的音乐版权,但波切塔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泰勒不仅要重新与大机器公司签约,还要一一“交换”版权。也就是说,她每制作一张新的专辑给公司,才能赎回一张旧专辑的版权。如此循环往返,泰勒永远不可能拥有自己全部歌曲的版权。
她当然没有答应这样的条件,但当时的泰勒没有太多的手段和财力,只好写了一封公开信,公开这起事件,并表示自己“sad and grossed out”(愤怒和无能为力)。
收购案之后,布劳恩不仅拥有泰勒专辑的版权收入,还不断阻碍她与这些歌曲的联系。
比如布劳恩曾试图禁止泰勒在全美音乐奖(American Music Awards,即AMA)的颁奖典礼上表演那6张专辑的歌曲,还阻挠Netflix在拍摄泰勒的纪录片时,插入她过往的音乐片段。直到泰勒公开抗议后才作罢。
作为一名创作型歌手,泰勒专辑的所有歌曲,都是她用自己的人生片段、疼痛、苦恼和快乐,呕心沥血创作而成。那些“坐在卧室地板上,用酒吧和俱乐部驻唱赚来的钱来构思投入”的作品,就这样被夺走了。泰勒感觉,“只能做出一个痛苦的抉择,抛弃过往的自己。”
版权事件发生后,泰勒在网络上公布自己的沮丧,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著名歌手凯莉·克莱森(Kelly Clarkson)提供了一个想法,泰勒可以重新录制自己的歌曲,号召大家认准新的版本。

泰勒接受了这个“小点子”,以此为节点,她进入了漫长的版权拉锯战。
02.
重录不是复刻,而是重生
重新录制自己的专辑,并不是简单地再唱一遍。
现代流行音乐的制作工程是工业体系化的,想要重制,很难一比一地组建当年的制作人、编曲、混音等原班人马。更何况十几年过去了,泰勒的嗓音状况和情感状态,也不似当年青春,只是复刻,无法超越原版。
2021年4月,泰勒终于发布了第一张重录专辑,《Fearless(Taylor’s version)》,专辑收录了她少年时期的代表作,包括《Love Story》和《You Belong with Me》等大热金曲。录制原版专辑时,泰勒只有18岁,声音还十分稚嫩,甚至因为紧张而声带微微颤抖,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次重录让泰勒感觉,过程“比我想象更充实、也更让人感触”。在泰勒版里,她加深了编曲的复杂度和情绪的渲染力,演唱时的声线,也更为低沉和饱满。虽然曲调一样,但听感已然是另一张专辑了。
首张泰勒版重录专辑发售后,销量登上唱片排行榜Billboard的当周销量第一,这是首次有重录专辑登顶Billboard,也创下了自2015年以来,乡村音乐专辑的最大单周销量的记录。
第一张重录专辑的成功鼓舞了泰勒,她继续重录专辑的步伐,并不断强化“Taylor’s version”的概念。在重制专辑里,她还进行了更多元和有突破性的创作尝试。
比如,泰勒请来了Gary Lightbody等音乐人,共同演奏吟唱新版本,用不同人的声线情感,碰撞出不同的火花;再比如,她将原本柔和舒缓的乡村歌曲《Girl at Home》,改编成热烈叛逆的电子流行器乐版。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
最特别的,或许是在第二张重录专辑《RED(Taylor’s version)》里,泰勒发布的一首长达10分钟的歌曲《All Too Well》,原版专辑中的版本只有5分钟。
《All Too Well》的创作,来源于泰勒年轻时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在歌词里,她按照时间线,回忆了两人一路走来的过程,写尽了最初的甜蜜与最后的心痛。
泰勒在创作原曲时十分沉浸投入,不断地添加段落,最后歌曲长达10分钟。但当年发行时,唱片公司出于市场接受度的考量,精简到5分钟。
由于重录版不再受到公司和业界的“行规”所限,泰勒决定像导演发布导演剪辑版电影一样,重新录制了10分钟版本的《All Too Well》。她还专门请来热门美剧的演员,制作了相应的微电影MV。
这张专辑不仅拿到了第65届的格莱美大奖,发行当天在Spotify上点击率破亿,专业乐评网站pitchfork给泰勒的新版本打出了8.5分的高分。
在重录专辑里,泰勒加入了许多“From the Vault”(私藏曲目)未发行歌曲。那些从前被唱片公司淘汰的、认为不值得收录的创作,泰勒进行了全新演绎,实实在在挑战了音乐市场的“商业传统”,并大获成功。
泰勒音乐的最大魅力,是她敢于将创作和人生合二为一,在大众面前袒露和剖析自己。她是讲故事的高手,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转变为简单而富有叙事结构的乡村歌曲。
行业高层在决策时往往保守,只敢遵从成功范例,并不总是鼓励创新。许多不被认可的歌曲,恰恰是泰勒写尽了自己的的微幽情绪的歌曲。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
不过,同一首歌,重录版本和原版并没有高低之分。
在原版专辑里,泰勒往往是情绪充盈的。她记录下情绪冲击的瞬间,这样的歌曲常常带着极致的愤懑或心痛来创作,非常有冲击力。
而在新录制的版本中,可以感受到泰勒的人生已经进入下一阶段。她不再卡在当时的情绪中,以用一种更理性、更成熟也更超脱的视角,去回看当时年轻稚嫩的自己,用更平和的心态面对以前的冲击性时刻。
不管是哪种状态,都是她真实的人生体验。重录反而是一个让泰勒沉淀下来的契机,重新审视过去的创作和人生,不断重塑与成长。
当新变化遇见从前的创作,是两个自我的重逢。在《I Can See You》的MV里,泰勒试图救出被关在地下室里的自己,这不仅象征着她要夺回音乐版权,同时也在宣告,她不再是从前符合大众期待的“美国甜心”,她会反击和表达攻击性。
多年以后,她终于成为可以救自己的那个人。
03.
不再是猎物,而是主动的猎手
在这七年里,泰勒并非被动地等待,而是进行了多方面的宣传战争,用各种行动推动事件朝向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拍摄新的专辑封面,发行同步设计的周边,发售发烧友版的黑胶,配合TikTok上流行的模因(meme),进行重录制作,比如原版《Wildest Dreams》意外走红后,泰勒立即提前释出重录版。
泰勒并没有将所有重制专辑一次性发布,她有针对性地错开发布时间,每次重录专辑的发布,都与巡演、周年纪念日有关,或者顺应当下流行的热点,以维持足够的媒体曝光度与关注度,并获得舆论支持。
其中最浓墨重彩的,是泰勒配合专辑重录的步调和氛围,进行了“时代”巡回演唱会。演唱会的时代主题,就是泰勒在回溯自己的不同创作时代与想法,并进行全新的演绎。她还会在演唱会结束时,宣布自己专辑的重录计划和进度,不断维持着话题和热度。
重录歌曲、全球巡演、发行演唱会实录电影,一系列行为互相增益,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让泰勒取得了堪称奇迹的商业成功。
2024年,泰勒发表声明,自己已经从版权事件中走出(move on),过往的痛苦挣扎,已经变成自我实现的努力和功绩。
无论是谁,都无法从她身边夺走这些努力和成果。接下来她不会再继续与布莱恩等人进行版权争夺战,而是全身心投入到专辑重录、新专辑创作以及巡演之中。
泰勒掌控了谈判的主动权,事件渐渐发生转机。手握泰勒版权的商业资本Shamrock Capital(2020年从布劳恩处购买了泰勒的专辑版权)主动推进与泰勒商讨收购的进程。
“Taylor’s version”的发行,让原版专辑的价值被稀释。而泰勒的重录专辑与“时代”演唱会的高额收入,让她赚得了钱赎回版权。
据报道,此次泰勒购买版权的交易价格,出价约为3.6亿美元,比过往的收购价要低许多。《纽约客》评价这一过程称“她拉低了自己旧音乐的价值——相当于做空自己的股票——然后再用低价买入。”
在拿回版权的公开信中,她说“这是我最大的梦想成真,其实是相当保守的说法”,泰勒写道,“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通过努力工作,能够直接购买我的音乐作品,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没有复杂的关系,完全自主。”
泰勒从一个被捕猎的猎物,主动转变为猎手,她占据了主动权,最后一步步购回了自己的版权。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
泰勒当然不是第一个被夺走版权的音乐创作者。披头士乐队的的核心成员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花了近50年时间,试图拿回披头士的作品版权。
歌手Prince曾说“自己像奴隶一样”,背负着唱片公司的合约和剥削,有传言认为他一度更名以“爱的符号”活动是为了与公司抗争;然而最后Prince也只是同意了类似大机器给泰勒开出的交换条件,用新专辑赎旧专辑的版权。
这不是泰勒唯一一次为创作者权益发声。2014年,她为了抗议Spotify平台的免费推广政策导致创作者权益受损,直接将自己的作品从Spotify下架。
根据CNBC的资料数据,平均每次收听,Spotify只给予创作者约0.007美元的分成,而这一分成,还需要经过代理商和音乐公司的层层抽成,收入更是微薄。
2018年泰勒与环球音乐签约时,她要求将自己线上收入分成的条款,运用到旗下所有音乐人的身上。这一要求得到了许多音乐人的称赞,也被各大媒体广泛报道。
泰勒的成功作为一种示范,提醒和鼓励着更多音乐人,让ta们不必像以往那样向公司和资本低头,可以用种种手段为自己的权益奋斗。
同时,也让大众得以一窥音乐界的剥削。当人们在享受免费音乐,平台在享受流量时,对于一些没有殷实家底的创作者来说,ta们变成了平台和唱片公司的廉价劳工。
这些年,有许多创作者尤其是女性音乐人表达了对泰勒的感激与支持,比如赛琳娜·戈麦斯(Selena Gomez)曾公开发声,感谢泰勒在音乐创作上对自己的深刻影响,同时呼吁各个音乐人共同捍卫音乐版权。
最近邓紫棋在网络公布版权纷争的心路历程,并决定进行专辑重录,或许也是被泰勒的成功所鼓舞。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
这场来之不易的成功的后续影响,远比想象中重要,泰勒领导的不止是创作者与机构、平台的斗争,而是一场更广泛的反厌女斗争。
年轻女艺人在主张对自己作品的所有权时,面临着重重挑战,她们常常成为行业内性别不平等权力结构的牺牲品。
泰勒的行为,向她这一代以及未来的艺人们发出了一个响亮的信号:我们可以主张自己的权利,进行更公平的交易,重新定义自己在音乐行业里的位置。
路不一定好走,但泰勒已经帮大家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