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5岁的中国青岛女孩蒋雨融,现居在距离哈佛大学步行15分钟左右的合租房里。说起目前的处境,她坦言,不知道自己近日在社交媒体上掀起的波澜,是否会引起美国当局注意。“我现在能做的是在家里不要穿得破破烂烂,以免被(移民执法局)上门抓的时候显得太难看。”她半开玩笑说道。
作为哈佛400年校史上首位登上毕业讲台的中国女生,当地时间5月29日那天,蒋雨融看到了台下4万多名师生的鼓掌欢呼,她说自己当时“感受到了全哈佛的鼓励和祝福”。
一天之后,情况急转直下,互联网上出现了大量对她的负面评论乃至谩骂。有人说她的演讲“通篇谎言”,有人说是“道德表演”“假大空,高高在上,带着浓浓的‘圣母’气息”,还有人说她“一因为‘中国’,而因为‘女生’”、是哈佛向特朗普传递信息的“工具人”。围绕演讲争议很快演变成针对她个人海啸般的“人肉”,她的英语口音被嘲笑,还被质疑拼爹、履历造假……
争议的焦点之一来自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绿发会”)曾发布的一条与蒋雨融相关的内容。据历史截图显示,时任副理事长兼秘书长的周晋峰推荐了长期志愿者蒋雨融进入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其父亲蒋志明对此表示感谢。另据百度百科显示,蒋志明目前担任中国绿发会绿色未来科技发展基金的执行主任。诸多线索让网友猜测:蒋雨融进哈佛是走了绿发会的后门。

但据蒋雨融表示,她的确曾在绿发会担任志愿者,绿发会也确实为她出具过申请哈佛的推荐信,但最后“没有用上”。至于父亲,也没有拿过绿发会的工资。
“现在推特上保守派的媒体说她是哈佛精心推出来的中国间谍,2W点赞8K转发,要求把她吊销签证驱逐了;国内铺天盖地的喷子说她是海外走狗、白左圣母、豪门败类……”蒋雨融的男朋友在朋友圈里如此形容她的腹背受敌。
很多朋友劝她“算了”,但她选择了在中文世界的微博、小红书、抖音、微信视频号开启个人账号,表示“我们偏要去和那些人对峙”,而且“不会关评论”。
在蒋雨融看来,这是对公共话语空间的争取:网上“劣质流量很多”,“如果你相信你是在发该发的声音,做正确的事情,那么就去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争取”。
但她也渐渐意识到,站出来发声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甚至意味着背叛——这些天,母亲第一次从微博上得知了她被霸凌,给她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这样写,你让我和弟弟、我们家里人怎么办?你这样是放弃了我和弟弟……”
即便她说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很好的精神状态,对网上的恶评也多是感觉“这太好笑了”,但谈到不得不在社交媒体上以揭开隐私为代价,澄清包括爸爸和绿发会的关系、升学经历、家庭背景、生活创伤时,她感觉到煎熬。
演讲后的几天,蒋雨融说自己像过了漫长的好几年,她逐个阅读演讲视频下的评论,浏览社交媒体上的谩骂或者鼓励她的私信,和毕业的同学告别,与关系要好的哲学教授夫妇划船,回忆起初中时被霸凌的细节依然会蜷缩在床上止不住哭泣。
以下是她对凤凰网的讲述:

应该是演讲结束的第二天,负面评论排山倒海,到现在一共四五天,我感觉可能过了好几年。
国内这边有成千上万追着攻击我的私信,说我是海外走狗、白左圣母、豪门败类……你能想到的最恶劣最肮脏的辱骂都在私信里,无法想象中文所有肮脏下流的语句都在那里,语言可以多么有创意的恶毒。
每天微博私信弹出来的新消息都是99+,大部分你不用点开,前面几个字骂的直接略过去了。如果是鼓励的就看一看,一般基本上都是男朋友先看,人肉过滤一下,有意思的再和我说。网友还在人肉我的男朋友,但他倒不担心,他普通家庭出身,用了十几年的社交账号也都保持开放,觉得我们两人坦荡、无所谓。
不一样的社交媒体平台,对我的演讲评价完全不同。TikTok上我的演讲视频非常火,可能几十万点赞, 下面的评论基本都是正向的。
说我是中国间谍,问我机票什么时候回中国,说国际学生就不应该来美国,这些骂声主要集中在YouTube和X上。X有一个保守派的喉舌媒体,就说我和国内挂钩,是哈佛和国内一起扶持上去的间谍,要求把我吊销签证驱逐出境,2W点赞8K转发,这太好笑了。
这段时间我也接受了世界各地十多家媒体的采访。作为一个中国学生,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声机会。之前我接受的第一家是美联社的采访,视频里有两个老头在后面打架那个。我当时清楚听到了后面在打架,很吵,已经打了有一阵,但是又在采访,记者也没有叫停,我就继续努力集中精神回答问题。

◎ 蒋雨融接受美联社采访视频截图
背后有两名男子打架倒地
两个老头其实是在下国际象棋,下着下着就打起来了,是很滑稽很普通的纷争,结果就在我讲到humanity rises and falls(人类同起同落)的一瞬间他们倒下了。
当天晚上视频就出来了,火了,评论区让我和男朋友笑了一个下午。我明明很吃力在集中注意力回答采访,结果各种人各种解读,说“你看她嘴里讲着国际发展、人类命运这种大道理,其实连身边的人打架都不知道”,油管还有人评论说“这就是美国社会现状”。
虽然看到很多骂声,我也收到了无数的正面鼓励的私信,之前一个同学是理工男,后来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说这是他很久没有感受到的纯粹人文主义关怀。每天LinkedIn上我也收到全世界的私信,非洲、尼德兰、印度、新西兰、泰国、新加坡的……在现在全球化逐渐消退的时候,很多人心中还是和我一样有很美好的想法。
好多私信很长,我记得一个非洲大哥写了整整一大屏幕,看了一下真不是GPT写的,都是自己很用心写的。非洲大哥在我们国家中南大学读博士,他说自己在非洲读的本科,又去北京读了对外经贸硕士,他说为我成为第一个在哈佛毕业典礼演讲的中国女性感到骄傲,他喜欢我引用的诗句,也因为我的演讲哭泣,也请我不要因为负面评论感觉难过。他说这是the best ever commencement speech(史上最好的毕业演讲),还在后面加了爱心表情。
我觉得 “假大空”的批评,某种意义上不是对于我文本的批评,而是映射了一种社会情绪。现在是一个大家对于宏大叙事非常疲惫的时代,他们可能听了非常多这样的话,感到失望或者愤怒,结果这个时候我振臂一呼,说,不要忘记了人与人之间是互相联系的,就像在废墟里面炫耀你还活着的一个状态。
这两天除了媒体采访、看私信之外,我们也和喜欢的哲学教授一家去玩了帆船,教授的妻子是一个吹长笛的音乐家,我们还说她可以带上长笛。学哲学的看得挺开的,都觉得这是人生旅程的一部分。

教授曾经和我说,做完演讲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move on继续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把它变成进入公共讨论空间的契机。我想了想说我选择后者,我觉得这个舆论环境需要仍然相信着全球化理想、相信着人类休戚与共的人带去新的希望。
说实话,我之前也经历了非常多内心挣扎。我不太愿意再谈霸凌,伤痕太深,一提到我还是会大哭,在看问题提纲的时候我就崩溃了,在床上蜷成一团哭了一个多小时,本来以为这些事情早就抛在后面了。支撑我说出来的动力是,早一刻说,就早一刻有同样经历的人能看到,也许就能被鼓舞到。
从小我父母就分居,他们很早就离婚了。最开始的时候,爸爸在成都工作,后来他抛下我和妈妈,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她没有工作,爸爸给点钱但对家里基本不管不问。妈妈负担不起原来的房租,我就经历了几次搬家、转学。每换一次学校,我作为一个不会说成都话的外地小孩就是一个异类,会被孤立。
初中的时候我就搬家回青岛,进入65中,十几年前那是一个子弟学校。我在这个班级里面成绩还可以,前五吧。班上同学的家庭条件会差一点。我们班是一个很坏的班,比如有男生突然第二天就光头了,是因为他之前一直在外面被修理、被打,欺负他的那个人说你如果剃了光头,我就放过你。还有人上着课突然站起来要和老师掰手腕,也有人把女生拖进男厕所,蛮多这种事情的。
霸凌我的是校外的人,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发生的。班上有个男生喜欢我,他经常混社会,校外一个女生喜欢他。可是我和那男生没有半毛钱关系,混社会的女孩儿就嫉妒,放学在学校门口和她的太妹朋友们堵我。她们不会非常明显地把我架出去,就簇拥着说我们去聊一聊,把我架到人很少的地方,然后扒我的衣服、打我。总共三四次,很大的肉体和精神痛苦。那几个女生的名字我至今都还记得,但我不愿意公开她们的名字,因为我不想她们经历我所经历的人肉和网暴。
回家洗澡的时候我会把浴室门锁上,不让妈妈进来,怕她看见我身上有淤青和伤痕。妈妈对我的爱是给吃给住,但我在外面受了伤害、回家明显是状态不对的,妈妈看不出来。我和妈妈讲过,希望多一点关心,还没有说因为什么的时候,她就说,我养你养出罪来了是吧?当时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想要求助的,结果被怼回去了。我记得是在阳台上面,当时我说那我就这样跳下去算了吧。
后来放学我就不敢回家,躲在学校厕所里面等到天黑,觉得那些人堵不着我就会走,我才敢悄悄回家。妈妈问为什么这么晚,就回答老师多补习,或者吃麻辣烫了。
我发微博以后,妈妈第一次知道我被霸凌。她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是,这样写,你让我和弟弟、我们家里人怎么办?你这样是放弃了我和弟弟,然后说妈妈给你磕头了,不要写。当时我整个人就崩溃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知道我十几年前在外面遭受了这些,她一直觉得我在学校挺好的。
后来我很努力读书,考上一个很好的高中。我会打拳击,从高中开始就练习,就是因为初中被霸凌了之后想要保护自己。我在肯尼迪学院开设了一个拳击俱乐部,每周会带着同学们练拳击,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女生同学愿意加入。关于女性处境,我也参加相关学习小组,学习遇到霸凌和性骚扰该怎么去介入,因为很多情况下,这种事情发生的背后是一个系统性缺失,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事情就会被停止。

◎ 蒋雨融带哈佛的同学练拳击入门
演讲后,我在微博上写了自己遭受过霸凌的经历。后来有同样经历的小孩儿和家长给我发私信。最新一条是小红书上,一个13岁小男孩的妈妈发的私信。小孩在学校被5个比他高大的男生长期霸凌一学期,就在操场边上。家长过了一学期才知道,尝试着和欺负孩子的对方家长沟通,和老师去沟通,结果换来的是,之后那几个学生更加肆无忌惮地霸凌那个小男孩儿。
现在那个小男孩儿已经休学在家了,才13岁。他妈妈看到了我微博的内容,把演讲和声明都给小男孩看,小男孩说我现在就是他的人生偶像。那个妈妈说很感激也很心疼我。我当时正在回忆自己被霸凌的事情,已经哭得不行了,但还是发了几条语音回复,想给小男孩一些勇气和鼓励。
我非常矛盾,如果要出来发声,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放弃我的隐私,讲霸凌要把自己的伤疤重新再掀开一遍。这里同时也有一个所谓“背叛”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学校(青岛65中)出来接受了采访,如果我再出来说霸凌的话,相当于和它们的说法是不相符的。
我一方面想对自己保持诚实,另一方面说出来意味着我背叛中学。我本来可以过着很安稳的生活,但这意味着错过在公共空间发声的机会,而且我会担心,如果我沉默,相当于默许和同谋,挺煎熬的。非常多两难的决定,仿佛是要在一个错和更错的选项中间去选择。

其实像我爸爸也是,如果我想要更细地讲述家庭环境,怎么成长,也是要去放弃我的父亲。我大学之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渐渐缓和了,爸爸就回归家庭了。我现在还有了一个弟弟,慢慢在和解,与此同时爸爸其实一直在对这个家提供经济支持,妈妈又和他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我又和妈妈感情是连在一起的,为了所有人都好,我想修复一下父女关系。
初中的时候,爸爸对我们很不好,会酗酒,甚至有一次我拿着刀在厨房对着他,保护妈妈,怕妈妈再次受伤。但他们现在依然在一起。他们关系非常复杂。
弟弟小我很多。爸爸时不时回家,出现一下。到了大学之后爸爸回归家庭,拍一个家庭照,就是网上他们人肉出来的那一张4人照片,很卑鄙,我弟弟还是一个小朋友。但你仔细看那张照片会发现,爸爸其实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
我的父母,他们一次我的毕业典礼都没有来过,这次哈佛毕业典礼演讲这么大一个事情,同学们的爸妈都是从世界各地专门飞来看的。为了看我演讲,好朋友都专门从欧洲提前飞美国。我爸妈连视频都没有打给我。
我提了一下毕业典礼要演讲,但妈妈说,弟弟要上学,要照顾弟弟。甚至也没有尝试能不能给弟弟请个假,一起来看姐姐演讲。父母目前的经济状况是可以负担签证和来美国的费用的,虽然机票有点贵,但不会说成为考虑不来的阻碍。他们知道哈佛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所以我爸很荣耀,会把offer发出去,把它当成一个炫耀的奖杯,你看我的女儿上哈佛了,你看我的女儿要在哈佛演讲,但他们不在意我的感受。

演讲以后的第二天中午,视频评论里就有截图说绿会的事情。但这个事情坦坦荡荡的,没任何问题,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实习推荐信,过了半天,莫名其妙、越闹越大。
绿会说要发个声明,我不想再公开回应。爸爸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有很多的社会情怀,公德很好,私德很差。爸爸过去工作离职拿到一笔补偿金,连着自己的积蓄捐了好像100万给绿会。捐这么多钱不是因为他真有钱得不行,而只是因为他愿意捐很大一笔钱给一个公益组织,他想行很多善,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对家庭的各种不堪。绿会给了爸爸一个荣誉头衔,属于志愿形式,他既没有拿过绿会的工资,也不是国家公职人员。
我大学的时候,爸爸应该是想弥补过去对我的亏欠,说他也在里面做事,你要不要也来申请实习,父女可以多一点接触。于是大学四年我就一直在那里实习,做了很多工作,负责文件翻译和会议协助,他们出具了一个推荐信,这种推荐信是所有实习生都可以拿到的,但最后申请哈佛因为上交推荐信数量有限制,就没有用上。(注:关于蒋雨融向哈佛大学提交的申请材料中是否有来自绿发会的推荐信,凤凰网已邮件向哈佛方求证,目前暂无正式回复)
后来绿会从爸爸那里听说我上哈佛了,还问他要了offer,爸爸就把这当作一个值得炫耀的奖杯转发过去,发了一个微博。非要强行发这样一个东西,我也不好说那你把它撤下吧,就很驳人面子,当时也觉得其实没什么,结果现在就搞成这样。
但无论小学、中学怎么样,我的确是靠家里的钱在海外读了本科,这已经比绝大部分家庭要优渥很多了,我也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家庭条件。

去英国和美国念本科4年是爸爸负担的。但一路走来我堂堂正正,没有弄虚作假,进哈佛也没有走后门。但和我初中很多同学相比,我的家里确实能提供更多的物质支持,让我接触更广阔的世界。这些差距是真实存在的。
但我想在经济上迅速和家里脱钩,因为老是被威胁要断生活费。我本科去了他们不想我去的学校,选了他们不想我去的专业。我的专业是政治哲学经济学,他们觉得是一个很难去找工作、一个不切实际的专业,就非常反对。之前父母想让我去伦敦政经LSE,然后我想去华威大学,父母就用断生活费威胁我,后来我转学去美国杜克,父母又断生活费,让我回国,不要上学了。不过他们本科没有断过,但总是会把这个事挂在嘴边,所以我一旦开始工作就想迅速摆脱经济上对父母的依赖。
很多人质疑我只工作三四年,是不是真的可以负担这么高昂的研究生学费,但他们不知道当时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瑞士信贷银行工作的时候,我租的那个小破屋子一个月400块美元租金,没有夸张。我的钱除了一个月400块房租,还有伙食费之外,其他都存起来。
那是一个糟糕的社区,门口经常会有奇怪的人晃来晃去,甚至半夜来骗我开门,问要不要我把垃圾给他,他可以替我扔垃圾,问自己的车坏了,能不能出来帮他看看怎么回事。当我拒绝开门,外面的人也不会再去敲邻居的门寻求帮助,而是直接走掉了。
那个社区可以给我提供非常廉价的网络,因为那个社区属于一个贫困街区,政府会补贴网费。那个社区里面,周围是一栋栋砖房,一个一个小屋子连着,屋子是个小开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冰箱。我一般不太在家,疫情期间一直在家的时候很痛苦,因为没有办法出门。
在哈佛读书的生活其实也是穷困潦倒、非常拮据。在这里我所有的家具都是捡的,本科生学院开学前会有一些旧的、破的家具清出来堆在宿舍外面准备被收走,我们就会把这些东西推回自己的房间。学校也经常会有免费的午餐,就是开什么会议,结束之后给宾客提供的饭菜没吃完,我就会去蹭那些剩下的午餐,这样就不用自己去食堂买饭了。

◎ 2023年8月哈佛刚开学时
蒋雨融从学校杂物堆里捡来椅子和垃圾桶推回家
食堂买饭是按斤称的,如果要去食堂吃我们就会带一份白米饭,因为白米饭最压秤了,只去食堂买肉和菜。有次我们去超市买东西,回家的时候纸袋破了,一加仑的牛奶摔裂了,不断在漏,牛奶要3.4美元一桶,我们就努力地想喝掉它。后来回到车上把几瓶矿泉水倒了来装牛奶,这样可以省一点牛奶。
实际上我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来自于发展中国家。经常同学聚会时有人脱下鞋子,发现袜子上有洞,然后大家相视一笑。

我之前没有太注意毕业演讲这件事,快毕业的时候课业繁重,其实我看漏了邮件。但3月有一天经过学校的走廊看到一个申请毕业演讲的海报,我才去报名的,那天离截止时间只有24个小时了,当天晚上我本来和同学约饭了,结果全部都推掉,花了一个晚上写演讲初稿,这个初稿和终稿看起来差别挺大的,比较粗糙。
一共有三轮筛选,第一轮是提交个人材料,然后两轮面试。3月份是提交材料的的最终期限,最后定下来是4月初。硕博生都可以申请,每年会有大概三四百个同学参加申请。邮件不会告诉你需要达到什么样的要求,演讲有什么标准,也不会要求学生讲什么主题、怎么样写稿子,但历届毕业演讲学生的话题,他们在学校的表现和成就,学校也都会留意。
学校也会开设和演讲有关的信息分享会,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主题最能和观众产生共鸣,告诉我们学校不太想看到全程都是“我怎么怎么样”的故事,而是希望演讲内容是可以和整个社群或者是学校围墙之外的人产生共鸣。
即便是4月初定下我演讲,稿子也还是在一轮一轮修改。我的演讲标题原来是《守护我们的人性》,发在了校报上,后来实际讲的时候改成了《我们的人性》。
演讲那天,从台下走到台上这段距离,我听到了同学和老师的欢呼。男朋友是我人生里最大的拉拉队长,他跟我的同学说我的家人不会来我的毕业典礼,所以希望他们在我上台的时候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这样我的父母在视频里面也可以听到。全校4万多人,我可以很清楚听到他们的欢呼我自己的名字,从肯尼迪学院的角落里面传过来。学院同学每个人是手拿了一个蓝色的地球仪的,因为我们来自世界各地。

◎ 2025年的哈佛毕业典礼上
肯尼迪学院学生起立举起地球仪喊着蒋雨融的名字
我讲完下去的时候感觉有点疲惫,因为情感上有点大起大落。当时男朋友就和我说,你可能只能戴墨镜、帽子才能回家了,因为每走一步就会有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和家长来祝贺几句,走回家15分钟的路可能走了快两个小时。那一刻感觉就是挺被这个社群爱着的,蛮神奇的经验。祝贺我的人是各种各样的人,完全不同的学院、不同的肤色、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我收了好多好多的花,一捧一捧的,很沉很沉。当时是我男朋友在后面抱着花,手臂差一点抽筋。
我对自己的稿子是非常满意的,每一句都言之有物,不然也不会在全世界范围里面有这样多的共鸣。如果只是一个空空的文本,没有灵魂的话,是没有办法获得到现在这样影响的。
后来我们和哲学教授讨论过演讲引发的争议,他很心痛,眼泪都要掉下来。有人在评论里问,为什么不为被遣返的留学生发声、不为反战发声、不为中美关税战停止发声。最一开始落笔的时候,我就希望演讲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所以我不会对某一个具体的事件去进行对话。现在各种各样的媒体找我,很多人能够产生共鸣,也侧面说明了,稿子其实也在和这个时代对话。

演讲之前,其实我有预料到会有质疑、攻击的声音,只是没有想到是这样铺天盖地的。最开始预料到攻击更多来自美国这边,尤其是保守党这边,像MAGA群体(指支持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其政治理念的群体,其核心口号为"让美国再次伟大")。因为演讲内容讲的是国际化视角的全球化叙事,整个立场是和哈佛完全相符的。说实话,某种意义上我还是挺想要MAGA能够听到,把他们囊括到我的观众里来,虽然我知道很难。我当时写的时候想说我怎么能够去团结越来越多的人,而不是要把不同意见的人分离和异化出去。
对我来讲,稿子某种意义是我个人在文学上面的野心。当时斟酌的时候,感觉如果要加具体的事件、具体的人,可能会去异化很多人,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我觉得在毕业典礼上我最终的理想是把所有人都unite起来。
说到理想化这个事情,我觉得毕业典礼上还不理想化,你什么时候理想化?如果要去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措施,我本来也是政府学院的,我就去写一篇论文了。其实在做这个演讲之前,我特意找了两个愤世嫉俗的同学,在他们面前试讲了一次,他们也觉得很好。我是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的。
我的稿子最开始用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全球化。这个和洗衣机有关的故事里本来还可以塞更多的国家,我在MPAID国际发展这个研究生项目里其实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大,77位同学们来自32个不同的国家。
说实话,我来肯尼迪学院之前都不一定能够掰着手指头说出来32个国家和它们的首都,但是现在的话,我都可以了。班上同学关系很紧密,第一年所有的课每个人都要从早到晚坐在一起,还会一起出去玩,大家很了解彼此。
我们班上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是真的想要为人类做贡献的那种。演讲里面出现的那个从坦桑尼亚打电话给我的泰国同学,毕业以后要回泰国,今天要告别,他在告别的时候哭了。他最近哭了好几次,一个是听我演讲哭了,一个是想到未来的人生规划又哭了。那个同学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之前在麦肯锡工作,后来读书,他的理想一直是去帮助泰国的农业,因为泰国农民有非常多非常高的负债,他想回去帮助泰国农民在价值链上面往上走,但这种工作就意味着工资很低。他毕业时还有另外一个offer,是在百事可乐做高管,收入很好。他一直纠结去哪一边工作。最后他还是选择去做那个帮助农民的工作。

◎ 蒋雨融演讲中,从坦桑尼亚给她打电话的泰国同学
实际上我的研究方向除了哲学之外,也是要解决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蒙古的电力改革。当时我是在蒙古总理办公室,当地很多发电站是从苏联时期继承的。苏联解体,蒙古也自由化市场化了之后,没有加太多的发电站,但是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用电的需求越来越增加,出现了电力短缺,目前缺口是21%,主要依赖俄罗斯和中国的进口。但是当俄罗斯要提高电价,它们没有可以去谈判的能力,所以电价提高了,当地的通货膨胀也会提高。我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是怎么把蒙古的电力市场从设计架构上开始调整,把现在的单一购买者制度转成一个半市场化的形式,让市场的结构更加透明、吸引外资。
写作演讲稿的过程,其实是我对过去两年学习和思考的一个总结。比如,我和哲学教授一直在上一对一的课,他最后花了半个多学期带着我去读蒙田。蒙田是15世纪法国思想家,我一开始还不太能够理解,他是一个行文非常散漫、想到哪里写哪里、喜欢反复修改自己文章的人。那个学期世界在极速变化,战争(比如印巴冲突),特朗普政府和高校的冲突,我才开始慢慢理解蒙田。他活在一个充满着暴力、瘟疫、宗教战争的时代,人们毫无理由互相杀来杀去。他总是在表达,当你生活在一个非常混乱、充满着冲突的世界,怎么去守护好自己的人性,这后来成了我的演讲主题。我们这个时代,某种程度上是有些类似的,在这个世界都在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都会被身份和立场拉扯。
毕业典礼的前一周,我正好是在巴尔干半岛的北马其顿访问,差点回不来。当时我们正好在北马其顿的奥赫里德湖旁边,第二天要去见副总理。准备点晚餐的时候,突然收到消息说哈佛哈佛大学的学生和学者交流活动的身份认证被取消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国际学生的合法身份没有了,起码是有风险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是被选作毕业演讲代表了,我非常想回学校,很焦虑,但当时正在点菜,我又想赶快查一查这个湖里什么鱼是最好吃的。这很搞笑、有点荒谬,在一个动荡的时刻,人还是本能去守住自己的生活,不去让政策变化影响得一团糟。
我暂时回应得差不多了,关于霸凌和家庭情况,对于个人和家庭内部而言都是非常复杂,很难几笔就讲清楚的。这次的事情可能是个契机,演讲后的第五天,爸爸妈妈从崩溃直到开始反思之前对于家庭的伤害。爸爸在家人群里发了很长几段语音,他说,“爸爸在这里诚心向你表示道歉,对爸爸年轻时对你成长过程中的缺位真诚地忏悔和道歉……还有妈妈,我也请求你原谅我过去年轻时候做得不好的事情……”
爸爸现在又开始想要弥补我和妈妈……我感觉更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