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特曼是一家国际动物福利与救援组织的澳大利亚项目负责人,主要工作是野生动物救援与灾难响应。2019年9月到2020年3月,澳洲史上最严重的森林大火发生,夸特曼是大火之后首批进入现场救援的人员之一。他始终记得那个场景:
“几乎每隔10米,就能在地上发现一只考拉尸体,因为爪子被烧伤,它们从树上掉了下来。在大片被烧毁的黑色土地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块岩石。低处的树干上,也挂着很多受伤的考拉,它们无力地看着我们,身上布满脏兮兮的泥和灰烬,有很多肉眼可见的大片烧伤。”
2025年3月10日,类似的一幕再次上演。一道闪电落到了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的布吉比姆国家公园,火势迅速蔓延。这一次,为了让公园里的考拉不在灼烧、窒息与饥饿中慢慢死去,维多利亚州政府决定“早点结束它们的痛苦”:在澳大利亚历史上首次对考拉进行空中射杀。
5月9日,考拉射杀行动正式结束。据澳洲媒体报道,被射杀的考拉共有1000多只。面对巨大争议,当地政府认为,这是“唯一适合且人道的方法”。多位考拉研究专家指出,“射杀考拉”是一个复杂且痛苦的决定,更关键的是,随着气候变化对生态系统的影响加剧,同样的两难抉择可能发生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

图/视觉中国
从空中射出子弹
直升机从空中靠近桉树树冠,发出巨大的噪声,健康的考拉被惊醒,紧张地环顾四周,生病或受伤的考拉则继续埋着头。兽医评估确认每只考拉的状况后,政府专门聘请的“神枪手”在直升机里射出子弹。
作为澳洲大陆土生土长的旗舰物种,考拉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但这些可爱的毛茸茸生物在澳大利亚人心中具有特殊意义。“它们是我们的‘大熊猫’,是澳大利亚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夸特曼说。
考拉行动迟缓。它可能是地球上最挑食的生物之一,只吃少数几种桉树叶,这些叶片能量很低且具有毒性,为了解毒和保存有限的能量,考拉逐渐演化出极缓慢的代谢速度和“能不动就不动”的静息策略,日常生活就是表情呆萌地抱在树上睡觉,每天能睡18—20小时。这些“可爱”的特质在遭遇山火时,都成了致命的弱点。
“它们不懂如何逃离火场,当山火点燃树木后,就只会爬到更高的树顶,坐在那里等待,所以考拉是火灾中风险最高的物种。”澳大利亚迪肯大学考拉生态学家德斯利·惠森解释。
考拉射杀行动由维多利亚州能源、环境与气候行动部(DEECA)牵头负责。根据DEECA的通报,山火烧毁了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内约22平方公里的森林,包括大片的桉树林树冠。3月初以来,工作人员对 2219只考拉进行了健康评估,48%被确认为严重烧伤。火灾还带来了严重的食物短缺。
这些考拉所在地,救援人员难以进入。咨询了动物福利专家和兽医后,DEECA认为空中射杀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惠森在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做过长期调查,她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做出射杀决策前,DEECA曾做过小范围试验,兽医在直升机里通过双筒望远镜对考拉的健康状况进行评估,射杀了几只考拉后,地面人员再对尸体进行检查,确认它们是否真的烧伤严重。
结果显示,空中评估的准确性很高。参与现场评估的人告诉惠森,生病的考拉对直升机带来的噪声和气流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毛明显烧焦,蓬乱或打结。“在空中比从地面抬头看视野更清晰,他们每次射出子弹非常谨慎。”
不过,惠森也承认,试验时工作人员可以对考拉尸体进行检查,但在真正执行射杀任务时,由于没有人员在地面上进行二次确认,空中人员难以得知考拉是否真的已死亡。在澳大利亚,这成为公众质疑的焦点之一:如果没有“一击即中”,被射伤的考拉会更加痛苦。
多位野生动物救援专家质疑,空中评估并没有那么精准。夸特曼认为,“反应观察法”只能衡量考拉的警觉性。“参与2019年澳洲大火的救援时,我把很多考拉从地上抱起来送到兽医处治疗,它们当时都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对外部世界没有任何反应,其中的很多后来没能活下来。但也有一些通过精心的照顾后恢复了健康。”
他指出,常规救援中,要评估考拉的伤势是否严重到不能存活,需要由专业兽医出马,对烧伤分级,评估体重,进行血液生化检查以判断其肾功能情况,进行影像检查等。
“这一过程很复杂,相较而言,用望远镜远程评估始终存在一定的犯错概率,当射杀基数扩展到1000多只时,这意味着可能至少有几十只考拉被误杀。”夸特曼说。
但这些复杂的评估有一个前提:兽医需要与考拉面对面。但惠森介绍,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坐落于一座已休眠的古火山之上,遍布锋利的熔岩和天然洞穴,地形崎岖,徒步难度很大。火灾发生后,树木更容易倒下或掉落枝条,进一步加剧了地面救援难度。
“即使大火已被控制住,我也不建议救援队伍立刻进入现场。公园内多数考拉的聚集区几乎找不到路进入。”惠森说。
考拉救援常是一件要冒生命危险的事。火灾后,考拉都躲在高高的树顶,要想抓到它们,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在考拉头顶挥舞长长的旗杆,“它们可能会以为这是一只鸟或其他可怕的东西,为了远离主动爬下树”,但有些树很高,救援者需要专业的攀树技能;二是在树的周围设置围栏陷阱,但布吉比姆国家公园所在地主要是熔岩地形,设置陷阱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棘手的是,越是生病的考拉,越不愿意从树上下来。”夸特曼发现,很多时候,救援人员需要等待4—5天,才有机会看到考拉下树。救援每一只考拉,都要制订周密的计划,有很多人参与,“每只考拉的救援费用可能高达数千美元”。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澳大利亚分会统计,2019—2020年的澳洲大火中,共有超过6万只考拉死亡、受伤或被迫离开栖息地。夸特曼当时在澳大利亚南部的袋鼠岛上持续救援了几个月,他粗略估算过,这个岛上有大约5万只考拉丧生。他所在的3人救援小队,有时一天就可以救助10只考拉,但被救出的考拉中,仍有50%—70%的个体最终会走向死亡。
夸特曼相信,空中射杀是一种过于“暴力和严厉的手段”。但惠森的观点是,任何政府都绝不会轻易发出射杀指令,也清楚这一做法的代价,在没有其他任何办法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极其艰难但富有同情心的决定”。她担心,由于公众过度的愤怒,下次火灾到来时,更多州政府会选择“无所作为”。

4月16日,在布吉比姆国家公园上空飞行的一架直升机。图/考拉联盟网站
“栖息地面临更大火灾风险”
更大的背景中,气候变化才是造成“射杀考拉”的罪魁祸首。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大火发生前,澳大利亚刚经历了有记录以来最热的3月,平均气温比历史同期高出2.41℃。同时,今年1 月以来,包括维多利亚州在内的澳大利亚东南部降雨却远低于历史平均水平,严重干旱已持续了几个月,森林中的考拉都饱受缺水之苦。而3—5月,原本是澳洲人最喜欢的凉爽多雨的秋季。
反常的高温干旱天气现象在澳大利亚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可能预示着气候变化造成了当地天气模式的持久转变。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气候科学家萨拉·柯克帕特里克分析,每年3月,低压系统会来到澳洲南部,带来凉爽的天气,但近年来,全球变暖加剧了澳洲上方高压系统的持续存在,这些缓慢移动的高压系统导致高温日增多与降雨量的减少。
气候专家担心,这会成为未来澳洲天气的“常态”,而直接后果就是山火的加剧。澳大利亚一直都有山火,这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澳洲的生态系统,但根据维多利亚州政府发布的《维多利亚州2024年气候科学报告》,气候变化导致维多利亚州的火灾季节延长,重大火灾风险日的频繁增多。
本次大火前,澳大利亚国家消防和紧急服务委员会也在2024年11月警告说,长达 18 个月的严重降雨不足使维多利亚州森林中堆积了大量枯死的植物,火灾更容易发生和蔓延。
布吉比姆国家公园拥有约60平方公里的甘露桉树林,这是考拉最爱吃的食物。长期以来,这里是澳洲考拉密度最高的栖息地之一。但是,桉树叶片和树皮中富含易挥发的油脂,属于高度易燃植物。“桉树林总是烧得又快又凶,但考拉喜欢生活在这里。”夸特曼说,“所以,随着气候变化,考拉的栖息地面临着比以前更大的火灾风险。”
同时,气候变化正影响考拉的食物资源。惠森介绍,考拉非常不善于在高温天气中生存,干旱会使考拉每天摄入的桉树叶片水分含量降低,如果它们得不到足够的水分,就会生病。
在气候变化背景下,多位专家指出,真正拯救考拉的办法,是解决栖息地碎片化问题。
约300年前,在18世纪殖民经济的驱动下,澳大利亚大量原始森林被开垦为农田,70%—80%的考拉原生栖息地在短期内快速消失。在维多利亚的大部分地区,考拉也一度消失。
19世纪末,一位渔民将三只幼年考拉带至维多利亚州南部的弗伦奇岛,这是一个孤立的岛屿。没有天敌的环境下,这些考拉迅速繁衍,形成了维多利亚州最大的野生考拉种群之一。后来,为了解决岛上种群数量过剩、过度啃食树叶造成树木死亡的问题,维多利亚州政府将考拉从弗伦奇岛带到大陆,如今,维多利亚州、南澳大利亚州的大部分考拉都源自这里。
澳大利亚中央昆士兰大学的考拉生态学家罗尔夫·施拉格洛斯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政府没有意识到,如今,澳洲各地破碎的考拉栖息地,就像一个个“孤岛”,和弗伦奇岛面临同样的问题:无法连成片的小片桉树林里,考拉种群密度迅速升高,但食物有限,导致考拉的生存状况并不乐观,“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而且,孤立的森林的抗风险能力更差。“大片互相连通的森林具有复杂的生物多样性结构,环境调控能力强,能够更好地抵御火灾,火势不会蔓延得那么快,森林也更容易恢复。”施拉格洛斯说。
越来越多的蓝桉种植园进一步加剧了危机。这本是一种经济种植业态,但是“蓝桉对考拉有强烈的吸引力,就像它们的棒棒糖一样”。施拉格洛斯解释,考拉看到蓝桉树林,就会立刻搬进来大量繁衍,但十几年后,蓝桉林被砍掉用作木材,这批考拉就会失去家园。而布吉比姆国家公园周边密布着大量规整的蓝桉种植园,种植园每次被砍伐,就会有考拉“难民”被迫流入国家公园,导致公园内考拉种群密度过高,生存状况恶化。
“这么多年过去了,政府始终没有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但气候变化之下,人与动物之间的冲突问题被进一步放大。下次发生火灾,同样的悲剧还可能再度上演,拥挤在狭小栖息地里的考拉被人类射杀。”施拉格洛斯说。
多位专家建议,考拉需要更广阔和互相连通的栖息地。政府应尽快建造生态走廊,在被砍伐的地区培育更多原生森林,扩大栖息地范围,并与私人种植园主合作,通过资金激励机制,鼓励他们在种植园内增加混交林,为考拉保留一些生存空间。但惠森坦言,这需要大量投入,也要在野生动物保护与经济发展之间做更多权衡,“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但在气候变化的压力下,政府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夸特曼最近一次和维多利亚州政府沟通考拉的最新情况是两周前。州政府称,整个公园仍有87%的区域是不安全的,整个5月,国家公园仍不被允许进入,但6月可能会重新开放。届时,他将进入现场看看这些幸存的考拉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