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当时我正要去市场,我就问京夏(女儿的名字):‘你不去吗?’她告诉我:‘不去,我要和朋友们玩。’”韩女士回忆道。“等我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此后的四十多年里,韩女士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女儿。
当她们母女二人重逢时,她们几乎都认不出来对方了,此时的京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彻底变成了一位美籍韩裔的女性。
韩女士称,女儿是在自家附近被绑架的,后来被带到一家孤儿院,然后被非法送到美国,由美国一户家庭抚养。
为了讨回公道,韩女士对韩国政府提出诉讼,指控其未能阻止女儿被国外收养。
案件将在下个月开庭审理,这将是韩国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案件之一,因为韩女士是首位向韩国政府索赔的海外被收养儿童的亲生父母。
她说:“我花了44年时间,身心俱疲地寻找我的女儿。在这44年里,有谁跟我说过一句对不起?没有,一次都没有!”
这几十年来,她和丈夫走遍了派出所、孤儿院,张贴传单,还上电视请求大家提供线索。韩女士说,她每天都在街上寻找自己的女儿,她十个脚趾甲已经全都走到脱落了……
她中间一度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找到女儿了。
1990年,在上了一次电视后,韩女士找到了一个她觉得很像京夏的女孩子,她甚至把这个女孩儿带回家住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这个女孩儿拗不过良心的煎熬,跟韩女士承认自己不是她的女儿。
得而复失的滋味,让韩女士痛彻心扉。
直到2019年,韩女士终于有了收获。她加入了325Kamra组织,这是一个通过DNA技术,帮海外被收养韩国儿童与亲生父母取得联系的组织。
幸运的是,该组织很快帮韩女士找到了匹配的对象——一位加州的韩裔女护士,劳丽·本德。
经过几次沟通之后,劳丽飞回韩国跟韩女士见了一面,她一下飞机就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抱在一起,母女俩泪流满面。

两个人拥抱时,韩女士用手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她说:“我做了30年的理发师,只要摸摸她的头发,我就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女儿。我以前错过一次,所以我现在得确认一下。”
韩女士跟女儿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我一直在想,小时候她被带走后一直找不到家,她得多想妈妈啊……”
母女见面之后,两个人终于拼凑出了1975年5月那天发生的事情。
当时六岁的京夏正在家附近玩耍,突然一个自称认识她妈妈的陌生女人靠近了她,她告诉京夏,妈妈不要她了,然后带着她来到了火车站。
两个人坐了一段火车抵达终点站后,京夏就被抛弃了。最终她被警察发现并送往一家孤儿院,不久后,她被送到美国,被一对美国的夫妇收养。
多年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持有的身份文件是假的,自己并非是一名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而是遭人拐卖才被送到了孤儿院。

在韩国,像京夏这样的“被动孤儿”并不在少数。
韩国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国家,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韩国政府将大约17-20万名儿童送到海外领养,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情况。
这份收养计划始于1950年左右,当时的韩国是一个极度贫困的国家,战乱和贫困导致十余万儿童失去父母、流离失所。
当时许多家庭维持基本生活都很困难,更别提收养这些孤儿了。于是韩国政府启动了一项海外收养计划,由海外(大多是西方国家)富足家庭来收养这些孤儿。
当年的韩国政府称这项收养计划是“人道主义”,但另一方面,韩国政府没有公开说明的是,这项计划也有助于韩国加强与西方国家的关系。
有媒体获得了一份1984年的韩国政府文件,其中指出,收养政策的官方目标不仅包括儿童福利,也包括“促进未来国家实力和民间外交”。
计划就这样进行了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国政府将权力完全下方于各个私人收养机构,再加上监管不力,让这些机构获得了极大的自主权。
当时西方国家的收养需求很大,随着出生率下降,欧美国家可供收养的婴儿减少,所以许多家庭将目光锁定在当时相对贫困的亚洲国家。
而对于韩国的收养机构来说,这显然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因为缺乏政府的有效监管,收养机构可以收取高额的“收养费”,此外还有各种以捐款为名的隐藏费用。
于是在那个年代,孩子被他们当成了商品买卖。
这种情况在20世纪70年代上升,并在20世纪80年代达到顶峰,根据统计,在1985年,有超过8800名韩国儿童被送往海外。
那个时代的照片显示,一架飞往西方国家的飞机上满载着韩国儿童,有许多襁褓中的婴儿被绑在座位上。
这些孩子在长途飞行中几乎不会得到任何照顾,根据1974年的一个案例,一名患有乳糖不耐症的儿童在飞行途中被喂食了牛奶,最终在抵达丹麦后死亡。

对当时的韩国收养机构来说,孩子就等于钱。
于是许多红了眼的收养机构开始通过各种不道德的手段获取孩子。
除了像京夏这样的拐卖、绑架之外,在20世纪70-80年代,韩国进行了“清扫街道”运动,成千上万无家可归或无人照管的儿童被围捕,并送往孤儿院或福利中心。
另外还有一些收养机构与医院展开合作,孩子被送到医院后就被转移到收养机构,医生则通知父母说孩子已经因病死亡。
而这些被送到收养机构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被伪造成“孤儿”或“被遗弃”,这样才能尽可能地简化收养程序,加快收养的速度。
如果这个孩子死亡或者被亲生父母找到也不打紧,他们还有大批的“后备孩子”,可以直接继承前一个孩子的身份、姓名和“出售进度”。
所以这些孩子长大后,只能拿着假身份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简直是大海捞针。

海外收养儿童权利组织的联合创始人韩本永表示:
“我们是国家暴力的受害者,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我们确实需要承认这些经历,并追究犯下这些罪行的人的责任。”
但许多关键人物却仍然否认着其中的不当行为。
卜忠夏曾在20世纪70年代担任韩国最大的收养机构,霍尔特国际的董事长。霍尔特国际如今被卷入多起欺诈和非法收养案件,卜忠夏本人也面临着诉讼,其中就包括韩女士的案件。
面对人们的质疑,卜忠夏否认了他们曾将孩子包装成孤儿送往国外,他表示,这些声称孩子被拐卖的父母其实都不是好人,他们就是把自己的孩子遗弃了。
卜忠夏的责任自会有法庭定夺,而韩国的知识分子们表示,责任并不仅在于这些私人机构,也在于国家。
首尔国立大学国际法的研究学者表示:“收养机构利用了这一制度,而政府却视而不见,让非法行为得以滋生。”
西京大学跨国收养研究员表示:“政府是船长,机构负责划船。这种结构使双方能够互相推诿、逃避责任。”
人们的行动是有效果的。
在2012年,韩国政府终于修改了收养法,加强了对潜在收养父母的筛选,并更好地追踪亲生父母的数据和孩子的出生信息。
此外,韩国政府也对海外收养制度进行了改革,确保最大限度地减少海外收养,并确保所有收养案件均由政府而非私人机构处理。
与此同时,海外收养的风潮在这些年来也有所下降。根据最新的统计,到了2023年,整个韩国只有79名儿童被国外家庭收养,相比几十年前,这是百倍的差距。
虽然韩国已经开始正视过去的这段黑暗篇章,但像韩女士这样的受害者却仍在与这段创伤斗争。
在与女儿重逢后,韩女士一直在努力跟京夏保持着联系。
可这实在是太难了,她们生活在世界的两端,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忘记了大部分韩语,而韩女士又几乎不懂英语。
为了能跟女儿保持短信联系,韩女士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在练习本上不断练习着英语。

但这对韩女士来说还远远不够。
“虽然我找到了我的女儿,但我感觉并没有真正找到她。我只是知道了她在哪里,但如果我们甚至无法沟通,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一生都被毁了……无论多少钱都无法弥补我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