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维芳和家里的药柜,她现在每天要在家输液十多个小时。
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摄作为一名癌症晚期病人,55岁的管维芳既倒霉又幸运:她曾两次濒临死亡,两次都被上海一所三乙医院的医生救了回来。在此之前,她求医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医院”,认为“三甲医院一定比三乙医院强”。患病之后,管维芳找了熟人,选择在上海一所知名三甲医院治疗。一年后,癌症发展到晚期。为解决并发症,管维芳到另一所三甲医院做了一个小肠造口手术。从此,她需要依赖输液维持生存。
做造口手术时,医生发现肿瘤已扩散,遂告知家属管维芳“时间不会长了”。另一所三甲医院的医生看了病历后断言:管维芳最多活三个月。
绝望之中,家人把管维芳送到那家三乙医院进行临终关怀,医生却发现,管维芳所患的是一种特殊的癌症,很适合免疫治疗。
免疫治疗半年后,管维芳体内的肿瘤基本消失。曾认为她“完全没有希望了”的医生再次看到管维芳时,吓了一大跳,称她是一个“奇迹”。
此案已进入诉讼阶段,医患双方孰是孰非有待法院认定。不过,通过这一经历堪称“离奇”的个案,或许可以看到医生诊疗行为对患者影响之大,以及患者看病就医对于“大医院”的执念。
“患者看西医是看庙的”2018年12月下旬,因患子宫内膜癌,管维芳在上海新华医院做了手术。
新华医院是上海一所知名三甲综合性医院。管维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到这里就医,除了因为它是一所大医院,还源于她姐姐在该医院有熟人,通过熟人介绍,找到一位主任医师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不过,根据管维芳的一项术前检查,其结肠处也疑似发现肿瘤,检查报告建议做肠镜来确认是不是癌。管维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当时没注意检查报告里的这项内容,医生手术前没告知她肠子有问题,更没有为她安排肠镜检查。
手术做完后,管维芳按癌症治疗常规,在新华医院相继接受化疗和放疗。治疗期间出现了明显血小板下降,需要住院升血小板。由于新华医院床位紧张,她住进了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同仁医院(以下简称上海同仁医院)肿瘤科,打算等血小板指标升上去后,再回新华医院治疗。
与新华医院相比,上海同仁医院的名气要小得多。该医院前身是长宁区中心医院和长宁区同仁医院,2014年,两所医院合并为上海同仁医院,合并前两所医院均为二甲医院,合并后变成一所三乙医院,比三甲医院低一等。成立后,该医院从上海某三甲医院引进马俐君,担任新组建的肿瘤科主任。
管维芳之所以去同仁医院“升血小板”,也是因为在该医院有熟人——她的妯娌(丈夫的嫂子)是该医院检验科医生。
在上海同仁医院住院期间,管维芳顺便做了肠镜及病理检查,结果确诊结肠癌,且与子宫内膜癌一样,都是原发癌。
这次住院时,管维芳与她后来的“救命恩人”马俐君没有交集,两人当时均不知道对方的存在。马俐君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管维芳查出结肠癌后,如果选择在这里治疗,自己肯定会知道她,因为那时全科的治疗方案都由她来定。
按管维芳的说法,查出结肠癌后,她没有留在上海同仁医院治疗,主要是考虑到它只是一所三乙医院:“总感觉三甲医院(的医生)比他们好。”
“上海医疗条件这么好,得这么大的病,肯定希望找到最好的。”马俐君对此表示理解,“患者看西医是看庙的。我们医院知名度差,不像三甲医院,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家就会来找你看。”
管维芳又回到新华医院做了第二个手术——右半结肠(癌)根治术。这次为她做手术的是一位副院长,也是经熟人介绍。
曾为管维芳治疗过的一名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管维芳如果在做子宫内膜癌手术之前查出结肠癌,两个手术其实可以同期做。
管维芳称,当时她和家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至于结肠癌手术,他们曾考虑过在上海另一家三甲医院做,但都没考虑同仁医院。
虽然迟发现半年,但幸运的是,管维芳的结肠癌仍处在早期(IIa期)。与子宫内膜癌手术一样,结肠癌手术本身也很成功。
后来,管维芳与新华医院发生医疗纠纷,并诉至法院。法院委托一所鉴定机构对该案作医疗鉴定,鉴定机构认为,新华医院延误了管维芳结肠肿瘤的诊治,存在过错。

化疗半年,结肠癌复发做完结肠癌手术,新华医院的病理报告显示,管维芳的结肠癌比较特殊,属于dMMR/MSI-H类型。
dMMR即“错配修复系统缺陷”,MSI-H即“微卫星高度不稳定”。据相关医学资料,人体基因组中存在许多名为“微卫星(MS)”的DNA序列,它们在复制过程中会出现错误。MMR(错配修复系统)负责修复这些错误,当MMR存在缺陷时,就会导致微卫星不稳定(MSI),MSI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出现微卫星高度不稳定(MSI-H)。就临床治疗而言,dMMR等同于MSI-H。
根据美国癌症学会的一项研究, dMMR/MSI-H在结直肠癌中的发生率接近20%。
一位肿瘤内科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IIa期的dMMR/MSI-H型结肠癌,只需要做手术,不能做化疗,对于肿瘤内科医生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知识点。
据中国临床肿瘤学会2017年发布的《结直肠癌诊疗指南》(以下简称“诊疗指南”),对于处在IIa期的dMMR/MSI-H结肠癌患者,手术后的基本策略是“观察”。
“‘观察’的意思就是不做其他治疗,包括化疗。”上述肿瘤内科医生说。据其提供的相关论文,有研究表明,对dMMR/MSI-H结肠癌患者进行化疗,反而会导致肿瘤复发转移,增加死亡率。
2017版诊疗指南还提到,所有II期结直肠癌患者均应考虑进行MMR检测。不过据马俐君介绍,MMR或MS检测当时只在部分医院开展。即便在开展了这项检测的医院,临床医生也有可能看不懂或者忽略病理报告。
出院五天后,管维芳回到新华医院,看了该医院肿瘤科一位夏姓主任医师的门诊,夏为其开了一种名为卡培他滨口服药,用来做化疗。卡培他滨属于氟尿嘧啶类药物,是结肠癌术后最常用的辅助用药之一。
发生医疗纠纷后,新华医院认为,管维芳结肠癌术后的化疗方案“不存在患者认为的严重错误”,至于管维芳后来发生的肿瘤转移,则是“尚待攻坚的科学问题,非临床治疗的过错”。
然而,原国家卫计委和中华医学会肿瘤学分会发布的《中国结直肠癌诊疗规范(2017版)》中明确指出,对于dMMR或MSI-H结直肠癌病人,不推荐氟尿嘧啶类药物的单药辅助化疗。
鉴定机构据此认为,新华医院对管维芳结肠癌术后使用的化疗方案不当,存在过错。不过,对于不当化疗方案是否导致肿瘤转移,鉴定机构未作评判。
2025年4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赴新华医院了解管维芳案,该院负责对接媒体的工作人员表示,先了解一下情况再与记者联系。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管维芳说,她连续吃了半年卡培他滨,后来感觉到肚子痛,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每当痛起来时,她就去附近医院打止痛针,或者挂水输一种防止肠痉挛的药,之后会好些,但过不了多久又痛。
2020年5月,管维芳到新华医院抽血复查,发现肿瘤指标偏高,随后又在医生建议下做了一次PET-CT检查。管维芳说,做PET-CT时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知道自己的结肠癌本来就是早期,手术后又一直化疗,不可能复发。
然而检查结果却清楚地表明,结肠癌复发了。
据管维芳的说法,她随后去找给她开化疗药的夏医生,夏当时不在,他的学生看了PET-CT报告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倒霉。
两名医生“宣判死刑”管维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得知癌症复发后,她通过上网查,认为肚子痛是由于肿瘤扩散导致肠梗阻,肠梗阻继续发展下去会危及生命。于是她打算到上海市第十人民医院(以下简称“十院”)做肠梗阻手术。
十院也是一所三甲综合性医院。管维芳说,她去十院做肠梗阻手术,是源于该医院聘请了一位擅长治疗结直肠病的专家,该专家的学生陈启仪可以为她做手术。
不过,第一次住院时陈启仪没给她做手术,“出院小结”如此记录:“强烈建议(到)当地医院继续就诊治疗。”
从十院出院后,管维芳又来到上海另一家三甲专科医院——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以下简称“肿瘤医院”),看了该院大肠外科一位主任医师的门诊。据管维芳介绍,该医生当时看了病历后,很严肃地问她:你告诉我,是谁给你开的卡培他滨?
管维芳回忆,医生当时曾打算为她做免疫治疗,还当着她的面给一个可能从事免疫治疗的医生打电话,问什么情况可以做免疫治疗,对方说在化疗无效的情况下才能做。挂掉电话,该医生为她重新制定了一个化疗方案。
按管维芳丈夫陆建彬的说法,当时已支付了做化疗的钱,但管维芳身体状况太差,一次化疗也没有做。
管维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当时肚子痛得连饭都不能吃,便决定先做手术解决肠梗阻,之后再做化疗。她再次找到十院医生陈启仪:“我说你放心,做出来有什么不好的话,责任我自己承担。”陈这才答应为她做手术。
根据病历,管维芳当时存在“不完全性肠梗阻”,十院为她做了“肠粘连松解术(复杂)”和“回肠造口术”。
做完造口手术,管维芳发生“短肠综合征”,从此得从静脉输营养液,才能满足身体所需。
管维芳和丈夫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知道一旦做了造口手术就会很麻烦,曾问医生可否不做。但医生告诉他们,由于肿瘤与肠子粘连在一起,没办法剥离,能做造口已经不错了。
陈启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造口手术只是解决了管维芳的吃饭和排便问题,但是肿瘤还在:“我们(打开腹腔)进去之后发现整个腹腔都是肿瘤。”
陆建彬还记得,手术做完后,陈启仪对他说:管维芳时间不会长了,让她“能吃就吃,能喝就喝,心情好一点”。他明白这“等于宣判死刑了”。
陈启仪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他当时的确认为管维芳已经“完全没希望了”。
陆建彬不死心,他拿着管维芳的病历,又找到肿瘤医院浦东分院一位专家,“医生跟我说得很明白,最多三个月,再治没这个必要了”。
出院后,家人最初瞒着管维芳。过了几天,感觉肚子不痛了的管维芳提出要做化疗,家人此时才告诉她:已经没有必要化疗了。
“过渡一下”得知自己被医生“宣判死刑”后,管维芳“天天想着怎么样能早点走”,甚至连寿衣都已买好。
“我们这种癌症病人,其实对于死不怕了。”她说,“最怕的是在最后那个阶段,痛得不行的那个阶段。”
在家待了二十多天后,家人决定将她送到上海同仁医院接受临终关怀,去世前“过渡一下”。按陆建彬的说法,当时主要考虑到房子是租的,“在人家家里走掉肯定不好”。
上海同仁医院肿瘤科医生邓周峰还记得,管维芳刚来的时候,已经极度营养不良,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住院病历显示,管维芳除了肿瘤广泛转移,还存在“肾功能不全”“肝功能不全”“电解质紊乱”和“低蛋白血症”。
在病房门口,管维芳听到妯娌对医生说,不要再做任何检查了。不过医生还是为她安排了相关检查。护士过来抽动脉血时,几次都没成功,管维芳把她赶跑了。
入院当天下午,马俐君查房。马俐君还记得,自己是笑着朝管维芳走过去的,而管维芳看到她过来时,把脸转过去了。“她当时情绪非常低,生无可恋的那种感觉。”
马俐君随后翻看管维芳的病历,她从新华医院出具的病理报告上发现,管维芳是dMMR/MSI-H癌。
早在十几年前读研究生时,马俐君就曾跟随一位教授研究过dMMR/MSI-H,当时她觉得离临床太远,就放弃了,但“脑子里一直有这个印象”。后来随着相关研究的进展,她知道了这一类型癌症的几个特征,其中之一是对氟尿嘧啶类化疗药物“不敏感”。
在管维芳之前,马俐君也曾遇到过此类病人,但那时免疫药还没研发出来,对这样的病人,马俐君仅仅是不用氟尿嘧啶类化疗药,“避免踩雷”。
而遇到管维芳时,马俐君听说,国外已经研发出了相关免疫药。该药最早被批准用于治疗黑色素瘤。2020年6月29日,即管维芳到上海同仁医院进行临终关怀一个多月前,美国国家药监局批准该药用于治疗dMMR/MSI-H结直肠癌。
尽管病理报告上写明管维芳就是dMMR/MSI-H,但马俐君当时“脑子里还是有个问号”:“我就在想,她在两三所三甲医院都看过,为什么大家都不给她用免疫治疗?”
马俐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回家后,她把管维芳的所有病历仔细研究了一遍,并向病理科医生咨询,确认管维芳就是dMMR/MSI-H癌。同时,她查找国外文献,发现免疫治疗药物适合管维芳。
管维芳还记得,第二天一早,马俐君兴冲冲跑到她床前,对她说:“你这个病可以治!”
峰回路转管维芳当时不信,以为马俐君就是为了安慰她。马俐君不得不找到管维芳的妯娌,妯娌听后也将信将疑,但还是帮着劝,管维芳最终同意试一试。
按管维芳的说法,这是她治病一年多来,第一次有医生对她提dMMR或MSI-H。她当时并不懂,只晓得自己得的癌与别人不一样。
当时,管维芳免疫治疗相关药物的单价是每支1.8万元,没有进入医保,患者要做六次,一次要用两支。马俐君考虑到管维芳的体质和经济情况,给她减半,一次只给用一支。“她只要一好转,就会增加信心,我们也会增加信心,那样就有机会了。”
管维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次在上海同仁医院住院时,她对治好病完全没抱希望。病房窗外远处有一棵松树,“一看到那棵树,我就想能从上面跳下来就好了”。
做完第一次免疫治疗后,管维芳仍很绝望。不过,在做完第二次后,丈夫感觉到她的变化:“说话有力气了,之前她说话说不清楚,嘴一直颤抖。”
与此同时,检查结果显示,管维芳肝内转移瘤较入院时“明显缩小”。两个月后,肿瘤比上一次拍CT时又“明显缩小”。
作为管维芳的主管医生,邓周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免疫治疗做了四个月后,经过复查,管维芳体内的肿瘤基本看不到了,人也能走路了。
2021年6月,管维芳在上海同仁医院治疗近一年后,国家药监局批准前述相关药物在中国境内用于治疗dMMR/MSI-H结直肠癌。2023年,该药在中国被批准用于治疗所有dMMR/MSI-H成人晚期实体瘤。
邓周峰介绍,继管维芳之后,同仁医院肿瘤科又治疗过多个此类病人。
免疫治疗如今已成为dMMR/MSI-H癌的常规治疗手段。但马俐君发现,仍有不少医生在诊疗中不懂或忽略了dMMR/MSI-H,甚至有的专家也是如此。
不过,并非所有dMMR/MSI-H癌症病人对免疫治疗都适用。据马俐君介绍,有的患者做了免疫治疗后,反而很快死亡。“后来大家研究,发现(这样的患者身上)有一个‘超进展’基因,如果它表达了,疾病就会加快进展,对于这样的患者,就不能用免疫抑制剂。”
“她属于奇迹”尽管用免疫治疗基本治好了管维芳的癌症,可是马俐君和邓周峰对她的短肠综合征无能为力。
管维芳一直以为,十院医生当时给她只留了1.5米左右的小肠(成人小肠全长5-7米)。可按陈启仪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说法,管维芳的小肠“估计只有五六十公分”。
在邓周峰看来,假如在肿瘤转移的时候先做免疫治疗,管维芳可能就不需要做造口手术了。
管维芳则认为,她的短肠综合征归根结底是新华医院错误化疗导致的——如果不给她用卡培他滨,结肠癌就不会那么快发展到晚期,也不会导致肠梗阻,她也用不着做造口手术,从而也不会出现短肠综合征。
然而鉴定机构认为,管维芳发生短肠综合征“与自身恶性肿瘤侵袭性转移存在明确相关性,属恶性肿瘤不良预后。受限于目前医学科学技术的局限性所不能完全避免的”。
癌症好转后,管维芳重燃生活希望,她又想通过“造口回纳”手术,把自己切开的小肠接起来,以解决造口手术带来的麻烦。这个手术如能成功,她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再次去十院找到陈启仪。“他(陈启仪)看到我吓了一大跳。”管维芳说,“还向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说病人没有希望这样的话了。”
“她属于奇迹。”四年后,陈启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表示,为管维芳做造口手术时,自己知道免疫治疗,但觉得管维芳的肿瘤太晚了,可能不适合用。
2020年12月,管维芳再次到十院住院,准备做造口回纳手术,然而,就在手术准备期间,她突然发烧,手术因此叫停,经过几天治疗后,烧还是没退。
在医院陪护管维芳的朋友王强(化名)看她的情况不对,便通过管维芳的妯娌与邓周峰取得联系,提出把管转到上海同仁医院治疗,邓同意了。
王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管维芳从十院出院时,院方与家属签了“免责协议”。
转到同仁医院当晚,管维芳就开始糊涂,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晚上不停地上厕所,但又解不出小便。两天后,管维芳陷入昏迷,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据王强回忆,医生起初以为,管维芳发烧单纯是感染导致,就用了好几种抗生素,可仍然不退烧。后来,邓周峰想到管维芳最近在接受免疫治疗,发烧可能与此有关,于是改用激素。邓周峰当时说,如果用了激素还醒不过来,人可能就不行了。
结果用上激素之后,管维芳很快就退烧了,并在昏迷的第三天醒了过来。
邓周峰表示,自己当时只是推测管维芳发烧可能与免疫治疗有关,但这一点并没有得到证实。
经过此劫之后,管维芳仍不死心,又在十院几次尝试做造口回纳手术,均没有成功。“远端肠子稍微打点东西进去,就会高热。”陈启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肠子的粘膜屏障破坏了。”
管维芳在上海同仁医院也尝试过一次回纳小肠,同样也是在手术准备期间再次发烧,手术因此叫停。

在家“住院”管维芳最终选择接受现实。这意味着她每天需要花十多个小时输液,而且很可能终身如此。
接受免疫治疗的前两年,管维芳天天住院。她的日常是这样:在上海同仁医院住院做完免疫治疗,出院后去自己所在区的中心医院住院输营养液,之后再做免疫治疗,如此循环,用丈夫的话说,“医院就是家”。
住院两年后,管维芳开始在家自己输液。起初是在白天输,由于活动不便,后来改在晚上。
她在输液管上装了一个警报器,这样输完一袋,警报响起,她就起来换另一袋。有一次她换完袋睡下后,忽然想起忘了把输液管中间的一段空气排出去,这十分危险,有可能致命。
“我想完蛋了,肿瘤没死掉,自己在家里死掉了。”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等了一下,感觉身体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我想可能是因为(输液管里的)空气不多。”
虽然有危险,但马俐君理解管维芳在家输液的做法,“医院经常有人走掉,对她是个刺激”。不过她同时表示,管维芳还是得经常去医院随访,以监测病情和调整用药。
为了让管维芳输液方便,医生曾在她的胸部植入一个名为“输液港”的装置,但2024年夏天发生感染,管维芳不得不再次住院,那次又差点要了她的命。
丈夫陆建彬负责为管维芳配药,其中包括葡萄糖、氯化钠和一种保肝的药,他一次跑两所医院,能配五天的药。陆建彬说,这些药属于住院用药,原则上医院不能配给病人拿回家用,由于医生对管维芳的病很了解,才会配给他。
用来维持身体营养的脂肪乳和氨基酸,则可以通过网购买到。管维芳现在输一种1440毫升的大袋脂肪乳,隔一天输一袋,一袋输完就得花十多个小时。
对管维芳来说,麻烦的不仅仅是输液。由于小肠过短,食物来不及消化吸收就流入“造口袋”,她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去厕所清空一次。
管维芳的食欲很好,但用丈夫的话说,吃饭对她而言只是“过过嘴瘾”。经常出现的情况是:饭还没吃完,造口袋就鼓起来了。
造口袋每隔两三天就得更换新的,否则溢出的肠液就会腐蚀皮肤。换造口袋时,透过腹部的切口,管维芳能看到自己正在蠕动的小肠。
由于挂着造口袋,管维芳很少出门,几乎没有社交,旅游对她来说更是奢望。在她眼里,造口袋就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破,如果在公共场合,就十分尴尬。
管维芳仅有的自由是在下午,她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在家摆弄一下花草,或者出门遛那条养了七年的哈士奇。哈士奇是小狗时,她还没生病,如今哈士奇已经长大了,她因病身体虚弱,拽不动它,于是就骑电动车,把狗拴在电动车上。2024年夏天,她骑车遛狗时再次摔倒,导致脚踝骨折,不得不把王强从老家请来照顾她。
管维芳最近做的一项检查显示,她的癌症已是“NED(无疾病)状态”。不过为防止复发,她仍继续到上海同仁医院接受免疫治疗,只不过治疗周期延长了,以前的进口药也改成了国产药,医保可以报销,每次治疗自费部分为两千多元,还不如输液的花费大。
如今,马俐君已不再担任科主任,但仍在肿瘤科工作。邓周峰则由主治医师晋升为副主任医师,开始独立带组。
每次去时,管维芳通常都会给马俐君或邓周峰带件小礼物。最近一次去时,她带了四个冰激凌给邓周峰。四年多来,她和两位医生成了朋友。她感恩他们救了自己的命,他们则佩服她经历生死后的内心强大。
随着病情的好转,管维芳渐渐发现先前的治疗有问题,并决定讨个说法。姐姐怪她“过河拆桥”,但她还是请了律师,起诉新华医院。如今三年多了,只是作了鉴定,尚未正式开庭。
尽管在外人看来无比艰难,但管维芳对当下的生活十分满足。在她看来,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她最大的遗憾是:自己没能早一点遇到马俐君和邓周峰。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特约撰稿 许玉珍 实习生 李佳彤
责编 何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