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年轻人 在使用心血管药物控制焦虑(组图)



当一个人的身体必须靠药物来被社会接受,反而遮蔽了真正的社会病因。

配图 | 《二十不惑》剧照

表演大课下课前三分钟,我摸出了普萘洛尔的小药瓶。

这是我第一次网购心血管药,没有权威的医嘱,我只能在互联网上寻找一个适合我的吃药方案,很像小马过河的现代版——小马吃药。吃一种让我不再感到紧张的药。

小小的药片滑进胃里,我的呼吸很急促。我期待着它生效,按住我紧张到严重抖动的躯干,压住我所有想要逃跑的思想。

四十五分钟后,我站在录出镜作业的场地里,上上下下确认着自己。

手没有抖、声音没有颤、心跳正常。

我深呼吸几次,告诉同桌可以开始录制了。

我一反常态地积极,让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2016年秋天,我刚上初三,我无数次在上课时用美工刀划破皮肤,短暂的刺痛会帮我驱散情绪的浪潮。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因为我的周考成绩从年级第三退到了第十七,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开我的玩笑。我很想哭,可在课堂上哭实在丢脸,所以我在桌子下割自己。手痛的时候,人的情绪反而平稳了。

我总是穿着长袖,没人会注意我的自伤。经常在外面打麻将的妈妈也不会突发奇想掀开我的袖子,除了麻将,她的关注都给了工作和我上幼儿园的表妹。

我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可心理痛苦和学业压力终究是一个14岁女孩难以独自承受的,我还是主动告诉她:我好像病了。

妈妈带我去了华西医院。医生说我是“双相”,不仅得吃药,还必须得住院,我主动接受了药物,也迎来了人生第一次休学。

医生和家人都说:“药对你是有用的。”

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因为吃药,我可以保持情绪稳定,不会再哭到心脏疼。

但药物带来的负面效果,悄然占据了我的生活。

我变得嗜睡。每天晚上吃完药,我的脑袋就像被塞进一团棉花里,还在写作业就困得睁不开眼;早晨妈妈又吼又拉,我才能起床,勉强拖着身体去上学,还要赖在汽车后座补觉。

妈妈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她只会数药片,计算我的服药进度,计算下次去华西复诊的日子。

但她并不知道,我会当着她的面,在医生面前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表现——如果我想要减少药量,就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些;如果我想多拿点药,就让自己显得更消沉。

操控药物,就像是在操控妈妈对我的关注。

妈妈看到我吃空的药盒会陷入自责,于是我们家就开始贯彻断舍离,我的药吃完一板就扔一板、吃完一瓶就扔一瓶,绝对不会再堆积。

2016年的一个晚上,我在病房的卫生间洗漱时,突然感到撑不住身体,意识变得模糊,我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能感受到空气,眼前的世界像被湿布擦过的黑板,最后的知觉是地板、裤脚冰冷的触感。

当我缓过来时,已经躺在妈妈睡的陪护床上。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我只记得肌肉瘫软到无法自控的茫然感。湿漉漉的裤子在证明,我失禁了。

夜班医生说我是锂中毒了,给我减了药。

药物的力量第一次让我恐惧。它不仅能控制情绪,还能轻易地让身体失去掌控。

高一开学一个月,我吞下了一板思瑞康和半板左洛复,在一种悬浮的感觉中尝试自缢。自缢失败了,但逃学成功了,到高考前,我都一直在休学。

为了让我有点事做,妈妈让我去当舅舅的工作助理、去学瑜伽,还问我要不要参加艺考。

我对编导感兴趣,最终在艺考老师的建议下,报了播音的联考。

2021年12月,联考结束,因为和家里人的关系非常不好,我的状态很差,既没有参加校考,也没有去补习文化课。每天在微博上发泄情绪。

通过搜索一些关键词,我认识了一些网友,她们大多在休学,沉迷自残,且对一些社会现象有强烈的反感。这些人自称“餐圈妹”。

我被她们的发泄吸引,那些文字常常说出了我的心情。她们也会点赞我的动态,留言说我很有趣。

2022年的整个春天,我都和她们在微博上互动,在评论区里说俏皮话或是直言不讳的脏话成了我日常的一部分。

不过很快,我的微博内容从个人情感的抒发转向了社会时政的评论。这让我迅速积累了一些粉丝,但我依然保持与那些朋友的互动。在她们的博文里,我看到了“od”这个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词。

她们分享自己超量使用右美沙芬(一种止咳药物)的体验,有人用它寻找灵感,有人用它麻痹痛苦,有人只是单纯想试试死亡的边缘是什么感觉。那段时间,《主播女孩重度依赖》这个游戏很火,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用游戏里“升天”的表情包来概括自己吃完药后的感受。

我也简单谈论自己吃双相药的经历,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我也从未真正去尝试买一盒右美。那时候的我,比起死,更害怕自己变笨。

于是那段时间,我反而吃药吃得很老实,按医嘱来,不敢乱动剂量。

2022年9月,我上了大学。因为文化课成绩很尴尬,没有读上编导专业,而是去了一所师范二本院校读播音主持。

我的病一直没好,每个月都需要复诊。来回奔波实在太麻烦,所以医生评估后,改为线上开药。

大一上学期,因为疫情的影响,我只上了两个月课便回家了,学校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崩溃。

可到了大一下学期,综测、学生会、课堂作业、未来发展、室友关系等各种事务一拥而上,我每天都得掐着表吃饭,不然就会上课迟到或赶不及去党站工作;我每天都要喝咖啡,不然就会感觉脑子很钝,没有办法完成作业。当我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宿舍,还得忍受室友半夜十二点还在跟男朋友打电话。

四月中旬,学校的气温已经突破三十度,室友不愿开空调,我每天晚上都被热醒。

我们吵了两次架,吵完架之后还得在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种憋闷压抑的感觉让我又开始躲在床上自残。

我知道自残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希望这一切能结束。

在五月的一个星期一,我独自去了学校附近的三甲医院心理科。我坐在医生面前,照例复述自己的病史,说自己最近掉头发、失眠、自残,说自己感到很痛苦。医生给我开了劳拉西泮——一种用于治疗焦虑症的苯二氮䓬类药物。

她告诉我:“每天晚上吃半片,如果特别焦虑,可以吃一整片。”

什么是“特别焦虑”?如何界定?这个问题没人告诉我答案,只能由我自己来判断。就像别人告诉我:“你是双相。”躁和郁的分界线也只有我自己走过去。

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晚上,我都按照医嘱,吃了半片药物,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等到了星期三,因为任务堆积成山,我开始怀疑药是不是根本没起作用。我想,我应该达到了“特别焦虑”的程度,所以我在下午加吃了一片劳拉西泮。

我不知道药什么时候会起作用,我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想“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在做完之前,我不能停下来”。于是,在“焦虑为什么还没有变好”的感受过程中,我一片一片地吞下劳拉西泮,一共十一片。

我当然有“是药三分毒”的概念。劳拉西泮的药盒里也装着说明书,写着它们会让人瞌睡、晕眩、恶心,甚至是呼吸暂停。只是,那个下午我无法把自己从压力的洪水里拉出来,我只能求助于过量的药物。

晚上,我开始头晕,站不稳,但还是坚持去参加入党积极分子考试的背书集会。我跟妈妈视频,说我看人都是两个头。大家都在背书的时候,因为生理的难受和心里的委屈,我在视频里哭。

起初,她以为我的哭是一种单纯的情绪崩溃,想着我看到狗狗之后心情可能会好些,就带着我的狗从家里赶来。她喝了酒,没有办法开车,是舅舅开了三个小时车把她和狗送过来的。

我只跟她说我吃多了药,但她并不知道我吃了那么多。总之,当时她和小狗陪我在民宿住了一晚之后,她又走了。

事后她后怕道:“当时怎么没有带你去洗胃?我太失察了。”

次日回到学校上课后,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下午晕眩地和医生通电话。他冷静地让我不要冲动,深感孤立的我情绪彻底崩溃,一边痛哭一边割伤自己。室友回来看到血,一言不发地跑走,后来听说她是哭着跑出去的。

辅导员来寝室和我谈话,我告诉辅导员我没事,我可以去参加入党积极分子的考试。但当我看到日程计划里下一周就要上台表演的专业实践周活动,我还是跟妈妈说:我想回家。

一开始我跟妈妈保证的是回家休息几天就回去上学,但一回家,就完全不想去学校了。

当时已经五月底,妈妈还想劝我再坚持一个月,把整个大一读完再休学。我坚持要休学,这是我人生的第三次休学。

这次休学,我的状态比过去的家里蹲时期更“正常”了一点。

我出去旅行,甚至觉得自己状态不错。

站在南京的街头,我以为自己已经从过去那些失控的时刻里彻底走了出来。

我也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乱吃药了,一定会遵医嘱服药,慢慢地、合理地调整用药,争取早日停药,恢复到一个正常的状态。

2024年秋季,我复学进入大二,从宿舍搬进出租屋,把房间装扮得很漂亮。

去学工办找学院书记签外宿的文件的时候,书记问我:“你要是晕倒了怎么办?一个人住,你出事了,学校和家长都不知道。”

我表面上说:“不会的。”心里说:回去跟室友吵架,没有自己的空间,那才是让我想死。

搬出来之后,我感觉我的状态更积极了,但身体的反应还是无情地刺破了我的幻觉。

新学期的专业实践周即将开始,我提前两周就开始喘不上气。

三分钟的诗歌朗诵,我从上台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我的腿抖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只剩下气声,手心的汗打湿话筒的表面。

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这时候晕倒,或者突然发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站在这里了?

现实没有给我这样的“逃跑”机会。

我硬着头皮完成走下台时,衬衫黏在背上。我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跟朋友开着玩笑说:我手抖得差点把话筒甩出去砸中老师。

玩笑带来的安抚作用很小,我很快发现,这种紧张开始蔓延到生活中的普通场景。

上专业课,因为担心轮到自己回课(课上老师点名要求某个同学现场表演或完成上课内容总结),所以想拉肚子,可又觉得就这样出去很不雅观,于是喉头更加发紧,然后更想拉肚子。到最后忍无可忍地冲出去,我回来的时候只敢看地板。

请假去找辅导员盖章,我在楼下打印假条都会开始手抖,我语速极快、不敢看人。

和同学说话,我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我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脸皮在跳。

反复休学复学里,我已经搞砸过好多事了,现在为了不搞砸,好像所有与人接触的场合,我的身体都默认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

为了应对这种紧张,我做了很多努力。我阅读书籍,按照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做暴露训练,尝试在没有压力的时候多练习表达。我练习深呼吸,在镜子前模仿自信的表情。我在课堂上观察别人犯错的反应,告诉自己其实表现得不好也没关系。

我给自己写日记、周记、鼓励信,甚至深挖自己的恐惧来源。

可这种努力就像在狂风里点燃一根火柴——有时勉强能亮一下,大多数时候都会瞬间熄灭。

新学期到来,我在专业课回课前,站在出租屋的每个角落不断地练习,还破天荒地加了手势动作。可等到正式上台,我又感觉视线发飘,呼吸不畅,悬在半空的手抖得我自己都在心里说——完了。

老师捏着评分表叹气,刀刃般的话一句句落下来:“你方法不对,语音有问题,耸肩、红脸、眨眼频率高、喘不上气,完全没有表现力,太遗憾了!你怎么就那么紧张呢?”

“遗憾”两个字被老师说得很重,全班很安静,我的耳朵嗡嗡响。我什么也没说,连表情都没变一下,点了点头,默认了自己的问题。

为了缓解无处不在的紧张,我开始上网寻找答案。

在众多关于“紧张”的讨论里,最常见的一个词是“自我客体化”

人之所以如此反应过度,是因为太过在意别人的目光,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被评判的对象。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建立主体性”,让自己成为观察者,而不是被观察者。

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长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我却很抗拒这个说法。

我是自己把自己客体化的吗?我难道没有主动去探寻我要怎么办吗?我在互联网搜索“紧张”,是真的很想找办法解决紧张,不是为了变得更挫败和紧张。

幸运的是,我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不要再建立主体性了,紧张的时候,你要先安抚自己。这很难,因为多年积累的不安,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彻底抚平的。”

这样的内容让我颤抖着划来划去的大拇指终于停顿了一会儿。

因为话语中的“敌意”对我来说变少了。我思考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我对两种说法有不一样的感受,也许是后者提到的“安抚”相较于“建立主体性”听起来更容易入手,也许是后者提到了“这很难”,比“你把自己客体化了”更有一种对我不易处境的理解感。

但很快,“安抚”对我来说也不够了。面对新的外景主持人作业,我在前一天的晚上紧张到呕吐和哭泣。从胸腔里弥漫开来的紧绷感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让我的四肢酸软无力,又像一条缓慢收紧的蟒蛇,勒住我所有的退路。

我无法把这样的体验跟妈妈说,因为她帮不了我,我也没有勇气再逃跑。

我无法把这样的体验跟朋友说太多,因为她也只能告诉我“你可以的。”

我只能扶着卫生间玻璃门大口喘气,缩去角落里,在小红书上再度搜索“紧张”。

在各个评论区跑来跑去,我发现,原来好多人也受着因要在公众目光下展示和演绎而紧张的困扰。我有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然后,我看到有人说:吃盐酸普萘洛尔对克制紧张真的有用。

原来早在几年前,就有很多人在讨论吃这个药缓解自己在紧张下的颤抖。

有人在考编面试前吃,有人在教资面试前吃,有人在考科三前吃,有人在汇报前吃,有人在演讲比赛前吃,有人在主持年会前吃,有人在答辩前吃,有人在讲公开课前吃……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紧张的事,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紧张的人。

有一条评论说,自己在做课堂汇报的时候紧张到晕倒了,当时同学都涌了上来。想象着这个场面,蹲着哭的我忍不住笑了,笑完又特别理解这个网友。

网友还说她现在想到这件事也会觉得很好笑。她的语气会给我一种“一切都过去了”的感觉。我很佩服她。

在刷了很多“普萘洛尔,亲测有效”之后,我对于这个不同于心理调节方案并且高效的药物方案非常心动。那些吃过普萘洛尔的人描述的“心如止水”,让我看到一种近乎是神圣的诱惑。我总得想办法让自己不要再增加那种濒死的感受和回忆。

其实,“用药需遵医嘱”的提示就夹杂在那些效果反馈的评论之中,有人说“吃多了会变笨”,有人说“吃了会心脏或肝出问题”。但就在说药有副作用的一个评论的下方,就有一个回应——“我也知道有副作用,但是就业难,面试声音会抖吃这个拼拼命。简直是神药。”

我迟疑了十分钟,还是在晚上十一点打开外卖软件,系统提示我需要提供处方。

我在系统提供的几个病症之中选择,没有紧张焦虑,我选了心律不齐。等上一会儿,我就获得一张像模像样的处方单。

付款成功后,我给朋友发消息:我买了药,要是明天拍作业还是有要晕过去的感觉,那我真是没办法了。

等待外卖的过程中我又刷了一会儿小红书,发现不止普萘洛尔可以缓解紧张,还有好几种药有这个作用。用过的人都在评论区留下了自己的感受,我也点了个收藏。只是当我开始写下这篇故事,想打开软件找到那篇内容的时候,发现内容已经失效。

收到外卖后,我发现药的包装比我想象中的小很多。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线条构成的几何形心脏。说明书上的字也很小,专业的术语我看不进去,只大概了解它是β-肾上腺素受体阻滞剂,适应症是高血压、劳力型心绞痛,以及作为二级预防,降低心肌梗死死亡率。

而那些不良反应,比如出疹、低血压、失眠、头痛、口渴、抑郁、腹泻,似乎和我现在正在吃的碳酸锂、思瑞康也没什么区别。

我打开包装,透过瓶口看一百片白色药片,药片也透过瓶口看着一个我。我把指头塞进去捻了两颗药拿出来闻了闻,又放回去,在衣服上蹭掉手指上一层薄薄的粉末,盘算第二天的吃药时间和剂量。

第一大节课下课要开班会,开完会要陪同桌吃早饭,然后才到录作业的时间。那么,我可以在快到十点的时候吃一片,等药效在十点四五十发挥作用,正好支撑我完成出镜作业。

我也会好奇,如果我吃了药再去录作业就真的不紧张了,这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作用呢。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吃了药了,我就真的尽力了,好多事情就不能再怪我了。

那些我素未谋面过的网友,那些和我一样因为紧张所以握紧药瓶的网友,他们也会这么想吗?

我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药效发作。

十点四十五,我开始录作业。

一分半时间的外景主持人作业,一镜到底,三百八十个字,我一遍录完,没有卡壳,没有重来。

我全程都处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平静地去扮演一个不是“我”的人。

第二次吃药,是在需要进行上镜新闻播报的专业课上。

我在四点二十吃了一片,因为课堂的气氛实在是压抑得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在四点四十又吃了第二片。

同桌上台的表现还是很稳,但她下台后让我摸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在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想流眼泪,但因为两片药,心跳完全不快。

我在备忘录里同时打下了龇牙笑和大哭的表情。

然后我放下手机,走上台。没有逃跑。

我知道某种程度上来说,读大学本身也是一种逃跑,是从那些不受主流庇护的生存道路里暂时逃跑开。

面对这条带给我很多紧张感受的路,如果我不吃药,我的舌头会打结,呼吸会不均。我会在摄像头前手足无措,成为这个专业里“表现力低下”的学生。老师会在评分表上写下“缺乏自信”“心理素质不过关”。未来走上社会,我的紧张会被看作“不够职业”,我的慌乱会被解读为“不胜任岗位”,我会被淘汰在竞争之外。

如果我吃药,我的心跳会变缓,我的语速会稳定,我会在考场、教室、工作场合里显得“从容镇定”。我的表达会更流畅,我的演讲会更有说服力,我会成为一个更符合“社会标准”的人。

于是,当高度竞争的社会将“完美表现”奉为圭臬,连紧张都成了亟待矫正的缺陷。

“正常”的标准被粗暴地摆在面前,所有人要去适应它,不适应的人就要吃药、调整、修正自己,甚至主动去吃不该吃的药。

不能失败的焦虑下,身体痛苦的感受下,药比心理手段成本低、见效快。社交媒体的信息放大甚至让人们对药物尝试的心理门槛降低。

但药是救命稻草,也是驯化工具。

把普萘洛尔当紧张抑制剂使用,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显得符合他人规定的“合格”,让我们在凝视之下不至于倒下。我们的身体成了必须调试的机器,药物是唯一的螺丝刀。它们帮我们控制自己的身体,让身体听话,让身体不再抗议,让身体在压力和竞争之下继续运作。

这到底是靠药物缓解紧张,还是靠药物维持体面?

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所需要的碳酸锂,心血管疾病患者所需要的普萘洛尔,紧张的人所需要的普萘洛尔,它们究竟有什么区别?

《一起同过窗》里有一句我很喜欢的台词:如果小马一定要过河,水深水浅其实不重要。

但“小马吃药”本身就很荒诞,我从没见过有野马闯进人类城市,冲进人类药店,狂嚼一顿普萘洛尔:吃多吃少不重要,只因为它觉得自己不合马群要求。

当一个人的身体必须靠药物来被社会接受,反而遮蔽了真正的社会病因。

这么多年来,药物让我活下去,但也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我有很多愤怒和迷思,但我依旧会在非常需要“稳定表现”的场合吞下一片药。

也许这个社会本就默许着这种隐秘的、被包装成“个人选择”的自我改造。

我去复诊时告诉医生我正在吃普萘洛尔,医生说不能这样,普萘洛尔只是降低心率。他还给我举了那些为了寻找灵感而去吸毒的人的例子。

我按时参加了心理咨询。咨询师听完我的困惑后告诉我,不必过于担心,药物只是人生中的一种支持手段,我们可以利用它,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探索更多的手段,寻找更加多样化的方式来应对生活。

我意识到,我依然是一匹小马。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翘课去骑马。面对那匹高大的棕马,我并没有预想中的紧张。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惧怕什么。

马蹄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清脆。有些沟壑终得迈开步子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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