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国安法》实施五年,约有30万人移居海外。Article InformationAuthor,李雨梦Role,BBC中文记者
香港人朱晧铭大约三年前移民英国,重新寻找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37岁的他今年三月选择“回流”。
“我知道我回来要面对什么,我知道我回来要过什么生活。” 朱晧铭说,他意识到香港不再是他熟知的香港,为此,他直言自己有了心理准备,唯有“看开一点”。
回望过去三年只身一人移民英国的经历,他坦言像是做了一场梦,那段经历于他“也是一个挑战”。
北京当局于2020年6月通过备受争议的《香港国安法》,并于当月最后一日晚上11时在香港实施。 在新法例下,一旦被定罪,可面临最高终身监禁的刑罚; 国安法实施后,西方多个国家在签证及移民政策上,为香港人提供便利,包括英国政府的BNO签证,引发香港大规模的移民潮。
在这五年间,约有30万人移居海外,据英国内政部的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3月,共批出约17.9万宗申BNO签证申请,有约16.3万人已抵埠。
但港人新移民实际上面临不少挑战,大多数人希望在他乡重建自己的事业、生活和家园;也有人迫不得已选择二次移民,再由台湾、加拿大等地辗转去往英国;更有人成为“太空人”,在香港和某个其他国家间奔波,为最终与家人在海外团聚而努力。
还有为数不多像朱晧铭的移民,无法割舍香港或适应海外生活,选择“回流”,却要重新认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港。
“回流”香港:像做了一场梦
朱晧铭是在2022年新冠疫情期间只身一人赴英。 他告诉BBC中文,当时的他并不确定英国是否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让他一直逗留下去,但留在香港,严苛的防疫政策之下,没有注射疫苗的他无法找到任何工作。过去,他主要靠打散工为生。
他形容自己的离开,有种被这个城市遗弃的感觉,于是才选择去到另一个国家,寻找一片立足之地。“一直以来,在香港生活的感觉就是,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特别在疫症期间有更加深刻的感受…… 我什么都不能做。”
另一个原因,是他希望能够先行了解这个国家,若果将来香港出现更严峻的情况,“我可以带家人去另外一个的地方生活,保障他们的基本人权。”
抵达英国的时候,他首先选择了在伯明翰工作与居住,认为那里有比较多香港人聚居。 透过朋友的介绍之下,他辗转做过仓务、餐饮的工作,后来又随着工作的转变,到过其他的城市,这也是他认为一个人移民的好处,“哪里有请人,我就可以过去。”
尽管有认识到新的社交圈子及朋友,也获得不少人的帮助,但独自在外,他还是有着难以排解的孤寂感。
长时间的工作可以让他暂时停止负面的思考,但工余时间,他经常被孤独感笼罩,负面想法又会不断涌出,“夸张一点来说,每晚睡在这张床上,就在想怎样自杀。”

朱晧铭三年前移民英国,最近回流香港。
去留的问题也开始困扰他。 他坦言在思考的过程中,有着很大的挣扎,“已经走了三年,再多三年就有公民身份...... 所以我挣扎了很久。”
最终触发朱晧铭离开英国,是一次在工作时候被打的经历。
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吃霸王餐的客人,在阻止该人离开时被打。
当时有同事即时报警求助,但没有警察前来处理。 到了第二次报警,才有人跟他录取口供。 然而,即使有闭路电视拍摄到施暴者的行径,交出了所有证据之后,事隔一年案件仍然在调查当中。
朱晧铭坦言感到失望,在他的眼中,英国警方“放生”了施袭者,这让他感到不能接受,“这个是很大的理由令我考虑离开英国,因为我已经想不到有什么理由留下。”

决定回来香港,朱晧铭明白现实环境的转变,若要留在香港生活,也要适应一个“新常态”,“香港经济走下坡,整个政治环境已经不再一样,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很多事情唯有接受,与身边的人一起面对。”
他坦言,改变不了大环境,那就聚焦在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上,朱晧铭笑说,“那他(政府)叫人不要下载游戏(台湾手游《逆统战:烽火》,香港警方称涉宣扬台独、港独),那我就不要下载。”
他说,重新回到香港,也让他感触良多。 在香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家人及朋友都会陪伴在身边一起面对,并且给予支持,“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有了这次移民经历,朱晧铭说,他更加感受到自己对于香港的情感,“我回来后,所有支持我的人都在这里,我反而会觉得其实这也是自由的一种。”
他形容,过去三年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我觉得好像在做梦。”在这之后,他对家也有了重新的定义,“这个地方有人重视你的话,你就可以当这个地方是家。”
最近,一些国家开始收紧移民政策。
加拿大政府宣布计划在未来三年减少吸纳移民数目,针对香港人的救生艇亦会在2026年8月完结;而台湾也拟修改《香港澳门关系条例》,提高港澳人士移居台湾的门槛;而英国亦在稍早时候公布白皮书,大幅收紧移民政策,暂时未知道BNO签证申请人会否带来影响。
“二次移民”港人
《香港国安法》实施不足半年后,在2020年11月,73岁的杨宝熙独自一人离开了香港,以投资移民的方式抵达台湾。
自70年代起,杨宝熙已在香港参与学生运动,后来推动有机农业、社区营造、共同购买等理念,在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期间,她曾经发起“银发族游行”声援年轻的抗争者。
杨宝熙之前未曾想过要离开香港。国安法颁布实施后,尽管她认为自己未必会是被针对的对象,但还是决定离开。“我是喜欢想到一些事情就说的人,特别是在Facebook,如果又要小心,那不如走吧。”
除了不希望言论自由遭到限制,她的离开,也是源于身边朋友对她的担忧。
“有些朋友会说,万一出了事,很多人会担心你。”这句说话触动了杨宝熙,觉得离开或留下,好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自离开之后,杨宝熙也再没有回来过香港。
香港保安局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6月中,共有332人涉危害国安行为和活动被捕,当中有189人及5间公司被检控;而165人及1间公司已被定罪。

杨宝熙于2020年底离开香港
“我没有试过离开香港超过一个月,”活了大半辈子,杨宝熙是第一次长时间离开香港,在刚离开的时候,她还预期会在台湾及香港两地来回,“走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自己是不回来的。”
跟儿子谈起自己的决定时,分析了好处与坏处之后,儿子告诉她,“我做什么他都支持,”这让她也感到比较安心。
在台湾生活了三年多之后,杨宝熙再次离开,这次前往的地方是英国。
起初,台湾是不少香港人选择移民的其中一个地点,主要是透过投资、依亲、专业技术等渠道在台湾居留。 但自2023年起,台湾收紧移民政策,香港人申请定居身份遇到诸多困难,等待审批时间亦不确定,当时不少已移居台湾的香港人都选择“二次移民”去到另外一个国家。
据台湾内政部移民署数据,2024年香港居民在台居留有5,368人、定居为1,880人; 居留人数较高峰期2021年的1.1万人大幅回落。
在台湾投资移民需要设立公司及营运,杨宝熙在宜兰曾经开过一间健康食品店,随后转营为书店。 三年多过去,赚不到钱是预料之内的事情,惟持续营运店铺让她感到吃力,“也是很大的压力。”
除了现实的考虑外,台湾的政治环境也是杨宝熙萌生去意的因素,“看多了台湾的政治,觉得好像都是有些落后,好像民主都不是很完善。”经过九合一选举、总统大选之后,看着台湾民主的局限性。对于台湾选民的决择,例如一些在过往涉及黑金政治或贪污的政治人物,仍然能够参选,“而且是选上的”,对此她感到不解,也坦言有点失望。
杨宝熙去年5月抵达英国,目前在英格兰中部的一个小镇生活。
重新迁移到另一个新的地方,对于已过70岁的她来说并不轻松,但她对目前的生活形态感到满意,也认为比起在台湾生活的时候轻松得多。 在外人眼中,已届银发的她看似在四处漂泊,但对于杨宝熙来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不少在台湾的香港人选择“二次移民”到另一个地方。
英国是最多香港移民选择的国家,此外,加拿大、澳洲等也是港人热门的移民地点。 截至去年底,有超过2.6万港人申请加拿大的永久居留权。
洛夫(化名)与太太小青(化名)于2022年8月前往加拿大升学,希望能透过“救生艇计划”的Stream A 方案移民当地。
2021年2月,因应《香港国安法》的实施,加拿大政府推出“救生艇计划”(Hong Kong Pathway),包括在加拿大认可的大专院校毕业(Stream A)、以及持开放式工作签证并在加拿大工作满一年(Stream B),即可以申请永久居留权。
对于80后的洛夫与小青来说,自国安法生效之后,身边有认识的朋友因为这个罪名被拘捕及控告,在政治环境不明朗的情况之下,加上当时严苛的防疫政策,生活在香港的他们感到异常压抑,“你看到熟悉的公民社会一次过倒下的时候,你会很恐惧。”
俩人最终选择在加拿大温哥华尝试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加拿大两年多的生活为二人带来愈来愈多的焦虑,小青曾经尝试在当地寻找工作,发现异常困难,“加拿大的生活比较单调,我觉得找工作真的很难。”
而洛夫也陷入抑郁的状态,除了受到季节的影响,在求学过程里,他需要花上很大力气适应英语环境,就读新闻的他,同时也要面对研究题目带来的风险,在过程中,与大学的周旋让他感到疲累,也有一种不被支援的感觉,“那时候是严重抑郁到要吃药。”

洛夫表示,在加拿大生活的时候曾经陷入抑郁。
临近毕业,洛夫尝试在当地寻找传媒的工作,但在当地没有人际网络、也没有当地工作经验的他,遇到重重困难,“要在加拿大重新做回过去的专业,这件事的难度很高。”
另一方面,加拿大“救生艇计划”申请永久居留审批积压的问题亦愈趋严峻,大部分港人的永居申请预计需要延迟至2027年后才能处理。

香港人移民数据统计
他们最终决定离开加拿大。洛夫与小青说,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之下,“回流”香港不在他们的选项,没有BNO护照的俩人最终以“高潜力人士签证”方式于2025年前往英国。
目前,二人落脚英国伦敦已经数月,也遂渐在适应另一个国度的生活,但对他们来说,不少熟悉的朋友都身处英国,洛夫形容有接近四分之一的社交网络都在英国,同时也能慢慢尝试去重拾自己的专业,太太小青也顺利在英国寻找到工作。
安定下来后,担心及顾虑减少,搬往现在租住的地方时,相比起在加拿大生活的不确定感,洛夫形容,“好像真的在一个家里的状态。”

英国政府早前建议大幅收紧移民政策,包括入籍永居条件由5年增至10年,目前未知对香港人会否有影响。
“太空人”移民家庭
去年8月,何先生离开香港,只身远赴加拿大升学,以期通过现有的移民政策永久留在那里安家。
而何太太则带着两名分别四岁及两岁的子女继续留在香港工作赚钱养家,何先生一家成为另类“太空人家庭”。
在过去的移民潮里,通常是丈夫一方留在香港赚钱,而妻小则移民到外地生活,丈夫会在放假的时候飞往当地短聚,这种两边飞的模式,又被称为“太空人”。
最近,何先生趁着暑假回来香港与家人相聚。 他接受BBC访问时回忆道,那天清晨回到香港,他独自一人坐车回家,回到家里,看见家人的那刻,他直言觉得“很感动”,尤其是看到两岁的女儿,“她已经会走路了… 也很惊讶。”
何太太指,过去不时也会浮现移民的想法,但真正令他们付诸实行,是得知怀了第二胎的时候。 除了希望为下一代提供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之外,如同众多移民的家庭,也希望他们能够在自由多元的教育下成长。
近年学童自杀的新闻,是何太太其中一个很大的忧虑,“看到很多新闻说小朋友自杀… 我觉得是很恐怖的,一个怎样的社会,会令到一个12岁的小朋友已经要选择自杀呢?”
她说,让丈夫先行是基于现实的考量。

何先生去年到加拿大升学,希望能在当地申请永久居留,再接太太及子女过去团聚。
何先生是以升学的方式移民加拿大,希望能够在当地考取专业牌照,然后找到专业方面的工作。 若是一家人移民,何太太便需要全职照顾子女,变相两人都没有收入;此外,现在留在香港,身边的的家人也可以帮忙一起照顾。
然而,太空人的移民模式在过往曾经为不少家庭带来种种挑战,包括在远距离所导致的情感疏离、难以维系、夫妻之间出现矛盾、错失小孩成长时期的陪伴等。
何太太坦言,相比起夫妻二人关系上的挑战,她主要思考的是子女与何先生之间的关系,“比较担心小朋友跟他的关系是怎样,尤其是儿子,因为儿子长大了一点,他有概念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 爸爸不在,他会不会很生气呢? 或者会跟他很疏离呢?”
“离开之前,也有跟他说,爸爸要去加拿大”,当时三岁多的儿子似懂非懂,到了机场送别那天,“我们坐巴士回家,爸爸没有跟着走,那时他好像明白了… 坐巴士的时候,他突然在沉淀中,突然啜泣流眼泪,我就想,原来他也有感觉,不过可能纯粹不知道怎么表达。”
她说,自己尝试向ChatGPT查询,如何维系父子之间的关系,而其中一个建议,是将一些开心的家庭照片贴在家中,“会加强他们和家人的关系”,同时也能透过照片感受父亲的存在。 这个方法,也让两岁的女儿能够认得父亲。

对于何先生来说,比较困难的是要在远距离的情况下照顾何太太的情绪,“她会有很多的情绪,而且她是照顾着小朋友,在现实生活上也忙碌很多。”
从相恋、结婚、组织家庭,两人一起走过了九年的时光,而远距离地去维持关系,还是头一次。 何太太说,两人尝试寻找不同方式去沟通,写信是他们尝试去沟通和表达爱意的方式,“写信的时候,好像有多点时间去沉淀,然后交流是比较深入一点。”
八个月之后再重逢,曾经担心过“太空人”的移民模式会令关系出现隔阂,但对何太太来说,觉得没有太大分别,反倒是这段时间的分开,中间对维系家庭及关系的努力,反倒把关系升华。
暑假过后,何先生便要回去加拿大,完成余下一年的学业,预计明年毕业后就会在当地寻找工作机会。
然而,何先生是否能够在当地找到工作,并且申请永久居留权,然后把家人接到加拿大生活,对这个家庭而言仍是未知之数。
“始终今日不知明日事,不知道那些政策怎样… 所以预计不到那么多,” 何太太说。
她说,未来仍然有着不确定的因素,但他们始终为着自己的家,朝着那个目标前行,对于那些无法掌控的事物,“心态就是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