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在家喝醉,一个人哭了很久。把那200块拿到厕所里,用打火机点了烧了。”

小依是被隔壁邻居一对中国留学生情侣在阳台上大声说话的声音吵醒的。一睁眼,9点多钟的太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直直射到脸上。
冬天暖烘烘的被窝让人舍不得离开。侧过身去,在床上又刷了半小时手机,她这才恋恋不舍爬起来,又抱着手机和电子烟跑去马桶上坐了一阵。洗漱反而很简单。做这行以来,状也淡了很多,倒是对保养更上心。一天要冲好多次澡,皮肤干得厉害。
10点45分,一身牛仔裤加羽绒服的小依拎着手袋准点出门,汇入楼群内来来往往的学生中。在街边买杯无糖Long Black咖啡,叫来一辆Uber,直奔位于悉尼上北的一间“大院”而去。
在那里,换上带来的性感短裙,补个妆,一小时前那个素面朝天的“学生妹”,摇身一变成“头牌”。嘴角盈盈一笑,推开了包间的门。

坐在咖啡馆的临窗座位上,犹豫许久,小依最终开口向记者缓缓道来(AI示意图)
小依是一名性工作者,是全澳保守估计约20000名从业者之一。在她工作的这间妓院里,将近三分之一的女孩都和她一样来自中国,仅次于泰国。
“‘暗无天日’的一天又开始了。”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她自嘲着对今日澳洲App记者说。
“他们眼中的‘班花’,在国外干这个”
小依今年24岁,祖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县城。家境其实还不错,父亲搞经济作物种植和加工,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中学时,容貌出众、成绩又好的她,身边爱慕者此起彼伏。她也是班上少有的几个用苹果手机的学生之一。
“同学们都羡慕我(条件好),他们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眼中的‘班花’会在国外干这个。”
小依在国内读了3年大学,还没毕业,就被父母送来墨尔本留学。原准备完成学业后申请移民,再把爸妈都办过来。按部就班的计划,在来澳的第二年被彻底打乱了。
“我爸得罪了人,生意被搞破产了,还欠了不少钱。我哥哥也出事了,昏迷成了植物人。”大疾大苦的人生,她抿着咖啡言简意赅,好像在讲别人家的事,眼皮也没抬一下。

小依卧室的窗户朝东。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床头,她才会恋恋不舍地爬起来(AI示意图)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直接导致留学断供。因为有些官司和纠纷尚未了结,父母一再叮嘱她不要回国,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找份工养活自己,成了2023年那个夏天的当务之急。
不记得碰了多少次壁以后,在一个姐妹的劝介下,小依鼓足勇气走进了墨尔本北区的一间华人按摩店。“她说是正规按摩,一本正经说绝没有色情(服务)。那时候我有点走投无路,想想试试就试试吧。”
小依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后,即便前路凶险,她也再难回头。
澳洲罪案学会早先发布的一份《澳洲移民性工作者》(Migrant Sex Worker in Australia)报告指出,对于中国和亚洲从业者而言,教育和(或)经济是最大的入行动机,占比高达76%。
她们多数来自泰国(44%)、中国(26%)和韩国(9%),她们约3成持学生签证。
“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真的脏了”
这是一间坐落在街边的小店,门口的“Massage”霓虹招牌闪烁不停。
小依甚至没有上岗培训。老板娘大概问了问情况,粗略讲了一下按摩步骤,嘱咐了几句“不能违背客人意愿”之类的话,就把她推进了隔间去上钟。即便当年懵懂如她,做了不到两天,就知道“姐妹”没说实话。
要发现这些猫腻一点也不难,和她搭班的“同事”----分别是30多岁和40多岁的中年女子----甚至会在休息室里开心地和她分享,提供“Happy Ending”服务后、客人给小费的慷慨。
“客人在这里消费,我们和老板对半分。正常按摩45分钟$70块钱,按到手抽筋,也只能拿$35刀。”
“不过,如果提供‘擦边’服务,小费就都是自己的了。”
这里的“擦边”,即小依所述的“Happy Ending”,多数指帮客人手淫。短短几分钟完事,比纯体力的按摩来钱轻松,也快多了。
不合法,但Council通常睁只眼闭只眼,不太管,也不好管。

在临街一间不起眼的按摩店,小依迈出了再难回头的第一步(AI示意图)
两周后,在一个客人不断加码的小费诱惑下,她最终没能守住。那一单“飞机”结束后,她把$200澳元小费塞进包包,跑到厕所里干呕。她现在还记得,工友后来跟她说的那番话。
“既然做了这一行,就要抓紧时间挣钱。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哪里还有人会给你掏200?能给50就不错了!”
这$200澳元,小依没拿去花,4张黄澄澄的纸钞一直塞在床头柜里,像是对曾经的自己无法开解。“有天我在家喝醉了,一个人哭了很久,把那200块拿到厕所里,用打火机点了烧了。”
两个月后,在同一家店里,小依又往前迈出了一大步,在包间里向客人提供了实质性的性服务。
“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真的……脏了……”小依看着店外的雨,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打死不承认,断绝关系也不能承认!”
从妓是一条不归路。
女孩子们入行,源于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下并一路走过来,则只剩一个原因:来钱实在是太快了。
小依半年后离开了这间按摩店。
“生意不好,有时候一天只有两三个客人。澳洲现在经济太差了,给的小费也不多。”在“姐妹”的指点下,她决定索性放手一搏,进了“大院”(即合法持牌妓院,记者注)。
20出头的年纪、高挑性感的身材,辅以邻家女孩般的清纯样貌,加上“新人下海”的宣传噱头,她很快就火了起来。

工作前补个妆,换上性感短裙,“学生妹”摇身一变成“头牌”(AI示意图)
“大院”和按摩店的规则不完全一样,小依更像是从业者自主“入驻平台”。每一单按时长支付固定的包间房费,剩下的绝大部分钱都可以收入囊中。半小时收费$220,每天工作12小时,多数情况下服务8-10位客人,一周做4天。
小依感觉身体迅速被掏空,但又被潮水般涌入的钱填满了。
“有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小依又要了一杯咖啡,用勺子搅着心形拉花。
“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脑子是空的。不再去想为什么要做这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一天天的,都麻木了。有时候做着做着,困到能睡着,有客人说我在打呼。”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小依很喜欢坐在皇家植物园的悉尼港边晒太阳,特别是在冬天。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机会很是难得(AI示意图)
一年多的时间,小依帮父亲还了几十万债务。家里人显然心存疑虑。母亲曾经私下里很严肃地追问她钱的来历,她轻描淡写推诿说,“找了个富二代男友。”
父母并不全信,但也再难问出其他。
“打死也不能承认,就算断绝关系也不能承认!”小依说,“我要是告诉他们(实情),完全不敢想象我爸妈会怎样。崩溃是肯定的,我妈估计会扛不住。”
“我怎么可能死在这些老男人身上?!”
小依一度以精神理由休学,但到了复课的日子,她选择了逃避。
逃到悉尼,躲得远远的,离开身边熟悉的一切。学业找中介能拖就拖,她给自己再3年时间,“赚够就走。”
两杯咖啡的功夫,已经足够让她放下心底的戒心,开始主动向记者讲起从业时遇到的林林总总的人和事。或许,她原本潜意识里就期待有人听。
小依遇到过的最慷慨的客人,曾经给了她一笔$1000澳元小费。这点钱倒不至于让她受宠若惊,但也大感意外。
“一个德国人,五六十岁吧,话不多,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结束后,他穿好衣服突然开始数钱,我完全没想到他会额外给小费。”
“他说,‘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很开心遇到特别的你。’”

大部分时间,无论白天黑夜,小依都习惯一个人窝在家里度过。有个爱慕她的客人送了只Labubu,她常常抱着它坐在懒人沙发里刷手机(AI示意图)
或许基于这个行业的特殊,相比而言,“垃圾人”的比例更高。曾有喝醉的客人趴在她身上吐了一大滩,也有人在发生性行为时,突然想摘下避孕套,小依拼死不从。
“他说如果我同意不戴套,会给我一大笔钱。给再多我也不行!“小依和客人一度发生拉扯,手臂留下斑斑淤青。她最终挣脱,裹着浴巾冲出去叫人,把男子赶跑了。
这件事让小依受到不小惊吓。不过,类似的事情如果再发生,她还是会坚定拒绝。
“我还年轻,我怎么可能冒这种风险,死在这些老男人身上?!”
参考上文提及的《报告》数据,和小依一样的澳洲性工作者,在提供服务时,有59%的概率遭遇辱骂、暴力和威胁,以及更严重的伤害。
《报告》还涵盖了一份针对在澳中国籍性工作者的小样本数据,调查显示,44% 的人曾在工作中遭遇性侵。考虑到很多受访者不愿或不敢说,《报告》认为实际比例可能被低估。
曾经有客人对她痴迷,两周连来5次,次次都点小依的钟,每次待足一小时。
“他劝我从良,让我跟他过日子,说是钱都交给我管。开什么玩笑呢?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没结果的。”
到“大院”消费的客人,并非都是歪瓜裂枣,偶尔也有帅哥,甚至不乏“明星脸”,小依对一个长相酷似朴叙俊的客人念念不忘。
“我真的不理解,这么帅怎么会缺女人,还要来这里花钱?”疑惑在她脑海里只会一闪而过,这并不重要。对她来说,遇到帅且有礼貌的客人,是她可以尝试着投入到性爱里的好机会,这段性行为对她来说,不再只是交易那么简单。
每日应对形形色色男人的她,尽情愉悦的性体验反而成了奢侈。
在按摩店下海、拿到第一笔$200澳元小费的隔日,小依就找理由和远在上海的异地男友分了手。拉黑微信删手机,一刀两断,决绝到残忍。从那以后,她坚持独居,两点一线,再没机会、也不敢陷入爱河。
“不想有人认识我,最好没人记得我。”这段经历既然再无法抹去,她下意识极尽简单,“也许以后,多少会容易翻篇一点?”
采访后记
和小依的采访约了很久。几经变卦,最终成行,定在内西某华人区的一间咖啡店。
“3年期限”快要过半,她能不能“赚够”,最终会不会“走”,其实很难说。
赚钱是有惯性和依赖心理的,尽管她说,有点受够了工作时四面无窗的压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