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摄影家张干琦,从开战以来,持续进行战地纪实工作,第十次进入乌克兰,他来到两军交战最前沿的“零线”区域,并亲身遭遇一架俄罗斯自杀式无人机追击,生死一瞬间。
以伊战争吸引多数媒体目光,国际社会的“乌克兰疲劳”日益明显,张干琦仍一去再去。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在乌克兰所见证的,很可能预示我们眼前的未来。无人机、静默和等待—这些并非遥远的回声。它们是实在的警告。”
编按:零线(zero line)是前线的最前沿,并非实际存在的线,而是随著战事发展不断变动想像的作战区域。
凌晨3点47分,在赫尔松的聂伯河畔,我们的BMP-2步兵战车猛然震动后,在零线之内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战车上的30毫米自动炮猛烈开火,一道道像是闪亮曳光弹的火光短暂划破黑暗。隆隆的炮声像敲击的钢鼓在我脑中回响。车身因后座力而剧烈晃动。就在几米外,我的新闻向导和我蹲伏在黑暗中—毫无掩蔽,每次震动都令我们畏缩。这一切持续不到1分钟。

张干琦是全球地位最高纪实摄影组织“马格兰通讯社”的终生会员。
自杀式无人机追击 险遭炸药炸穿战车
“快上车,现在!动作快!”一名士兵大吼,我们急忙启动车子,以90公里的时速驰过漆黑一片、满布地雷的地形。引擎轰鸣。金属铿锵作响。每一个颠簸猛烈撞击我们的脊椎,车身响著暴力的鼓声。我们坐在近300加仑柴油和成箱尚未发射的30毫米炮弹上头。脆弱感令人窒息。只消一枚火箭,一切都将陷入火海。
几个小时后,回到基地,炮手才告诉我,我们遭到了一架俄罗斯自杀式无人机追击。如果我们被击中,无人机上的炸药会炸穿战车,这样的撞击会使柴油猛烈晃动,这篇报道就到此为止了。炮手咧嘴一笑,仿佛没什么大不了—对命运耸肩接受多过于恐惧。当时我并未听到无人机的声音。我只有感觉到速度、急迫感,以及受过求生训练士兵的沉默不语。隆隆炮声仍在我耳中回荡。我在得知可能发生的状况后,不禁背脊发凉。

2025年3月,我随军采访乌克兰第40旅第一营多次进入零线的任务,包括两次在聂伯河的部署行动。每次任务,由4名身著野战伪装服、步枪斜挂的海军陆战队员,带著可维持一个月的补给品登上橡皮艇。这条河不仅分隔了领土,也分隔了两个世界—两岸都布满死亡。
战事依旧惨烈 国际间乌克兰疲乏却日深
然而,尽管前线动荡依旧,全球的焦点却已开始转移。
近几个月,以色列和伊朗的冲突升级—以彼此互射飞弹和报复性的空袭为标志—成了新闻头条和全球政治焦点。这场危机可能引燃更广泛的区域战争并牵扯全球强权卷入,独占了国际外交的关注心力。这样的转变更加深了国际间所谓的“乌克兰疲乏”。尽管乌克兰战事的惨烈程度与日俱增,媒体报道和国际关注却已被分散。自2025年年初以来,俄罗斯逐步巩固它的阵地,在多条战线升高无人机作战和炮击,包括对民用目标的攻击。这些攻击在造成冲击之前,往往悄无声息,其破坏力巨大,严重打击士气。媒体的职责依然不变:要留下见证并提醒世界,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于是,零线持续在演变。
“零线”并非单一的地点,而是由部队和地形所决定的变动概念。对步兵而言,它或许就在林木线之外的壕沟。对炮兵而言,它在有效射程范围的边缘。对特种部队来说,它深入敌境之内。
在札波罗热,它的样貌和在顿巴斯不同。沿著聂伯河,零线是河岸和岛屿—处处泥泞、满布地雷—两边都在炮击射程范围内。零线没有固定的地图,它和战争本身一样都会移动—还有伴随而来的危险:猝不及防、毫不留情,而且往往难以察觉。
跨越它,就进入了稍有犹豫便会致命的境地,没有预警,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唯有黑暗、命令,以及你随车子摇晃前行的喘息声。

在火箭弹训练课程中,一名教官向第40旅的士兵示范如何正确装填火箭推进榴弹。
零线交战后踩过战友残缺遗体 百去九生还
这类行动只在夜晚进行。不开车头灯、也没有手电筒—只有拖著橡皮艇的悍马车的微弱车尾灯。悍马车配备了无人机干扰器,由一名戴著夜视镜的士兵驾驶,快速行过险恶的地形。在这种时刻,感觉一切都已暴露在外:不管是士兵、机器或地貌本身。你不知威胁来自何处。你感觉它就在芦苇丛之外的某处移动。即使在一片漆黑之中,仍可清楚感受到危机。危险从未曾真正消散。
在白天,同样的士兵们持续不懈地接受训练。我看著他们演练渡河、冲刺操练和装设诡雷。他们发射火箭弹、迫击炮,训练应对混乱情况。他们在残破的建筑物里研究数位地图和座标—为将在黑夜里展开的任务做准备。
在任务与任务之间的空档,他们会跟家人通话、查看Telegram,在临时的基地里洗衣服。不过大半时候他们在等待。等待著下一个任务。等待座标。听取命令。战争的节奏并非持续的战火。它是一长串的寂静,由突如其来的行动打破。它是等待、观望和准备。在长长的停顿中,故事浮现出来—有些透过述说,有些则在沉默中传递。
代号“卡塔布”的42岁连长,和我们分享2022年赫尔松反击战的故事。报道里的人多数不方便透露真实身分,只能使用代号。他奉命带著100名士兵守护一个战略据点,经历一波又一波的残酷攻击—头顶炮弹呼啸而过、步枪和机关枪火力粉碎了林木线,战壕里烟雾弥漫。援军晚了两个小时抵达。在这之前,一则无线电信息警告说:“两辆俄军坦克正朝你们而去。”
卡塔布有高大的身材—身高190公分、体重约90公斤—和一颗慷慨的心。烟硝弥漫中,制服浸漫汗水和尘土,他把自己剩下的3个弹匣分了2个给同袍。空气充满带有血腥和火药的金属臭味。在这期间,他的大腿中弹。他已准备好1枚手榴弹,准备解决任何突破防线的俄罗斯人。但救兵赶到。他一瘸一跛走了出来,踩过战友们残缺的遗体,及混著血和灰烬的黏腻泥地。100人之中,只有9人生还。话到一半,他的声音哽咽,眼眶泛著泪。他走到外头抽烟。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打火机的点火声依稀可闻。
代号“布希多”是武器专家,曾在波兰接受过法国和爱沙尼亚教官的训练,他告诉我:“两个才算一个,一个等于没有。(英文谚语,意指多多益善)”他出任务时,会携带至少8个弹匣、4个止血带、1部无线电、个人急救包、手榴弹、水、无人机干扰器—还有3支手电筒。他的装备沉重、磨损,但目的明确。被问到他偏爱的武器时,他耸了耸肩,“拿在你手上的那个,就是最好的武器。”
无人机作战不是辅助的战术 它就是战争本身
每一次部署展开之前,我们在藏身处的漆黑之中等待。手机的微光映照在疲惫的脸庞上—外面的发电机嗡嗡作响,混杂著远方传来发射和来袭火炮的轰隆声。屋内被寂静笼罩—轻浅的呼吸声、偶尔的咳嗽声、野战伪装服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在阴影之间穿梭的流浪猫的轻声喵呜。无线电静电声夹杂著指挥中心传来的最新信息。
被遗弃的感受真实可触。川普提出了停火提议却又陆续撤回,军队唯一能信任的,只剩下他们的指挥官。对他们而言,政治只是噪音。美国华府摇摆不定的态度—不管是川普善变的承诺或是欧洲谨慎的外交—感觉太遥远。唯一要紧的是指挥官的命令。

一架无人机盘旋空中,进行爆炸物酬载量测试。画面前方是用于枪枝射击练习的金属桶,满布的弹孔和刮痕是过去各种例行训练所留下的痕迹。
在外头,一部探路者(Pathfinder)休旅车已准备就绪。一台无人机扫描仪和对讲机放在仪表板上。但这些装备终究有其局限。很多无人机飞行时使用的是无法侦测的频率,而光纤自杀式无人机没有任何警讯。无人作战—来自陆、海、空的无人机—已经重新定义这场战争。它们执行侦察、打击和杀戮。车辆架上了无人机干扰器。士兵们改装电池组,用3D印表机打造炸弹外壳,并改造商用的装备。
在2024年,乌克兰总共制造了约200万架战斗无人机,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无人机生产国。随著战场需求增加国内生产,这个数字在2025年预计会提高到450万架。乌克兰军方在当地时间6月1日,发动一场精心策划了18个月的攻击行动,行动代号为“蜘蛛网”,透过运达俄罗斯领土的秘密货柜,从货柜里成功使用117架无人机攻击俄罗斯5处空军基地,至少13架俄国战机遭破坏,重创俄军。
在战场上,敌人可能是一个信号、一个影子,或头顶上一个咻咻的声响。这场战争不再只是扛著步枪的士兵,那些从天上监视的机器也成了参战者。

工程师组装无人机的空投弹药。炸弹外壳是3D印制。
每次任务之前,士兵们要先测试无人机干扰器,为BMP-2战车准备30毫米弹带,给AZP S-60防空炮装填57毫米炮弹。其他地方,简易组成的空中火力—燃烧弹、热能弹、高爆弹—也准备就绪。电池重新组装以延长续航距离。无人机作战不是辅助的战术。它就是战争本身。
不过在高科技的无人机战争里,老旧的苏联时期武器在战场中依然很管用。乌克兰把所有能拿到的东西都拿来利用—重新整修、改造,然后击发。
AZP S-60是1950年代由苏联制造,可由公路运输的拖式防空炮,曾经在诸多华沙公约国家被广泛使用。如今在赫尔松,它被重新改造—架在卡车上朝聂伯河对岸开火。原本是为防空而设计,如今用在打击地面目标。
在一次任务中,两门AZP S-60防空炮深入零线之内,锁定目标、已准备朝河的对岸发射。紧接著命令下达:行动取消!行动取消!我们匆忙爬上车。远方火光四迸。几秒钟之后,我们听到火箭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并在更远处爆炸。我们全速撤离。撤离的速度与混乱,与布署时的精密和谨慎形成强烈对比。

这提醒了我们:零线顺著它的律动变化。计划在转瞬间会有变动。即使是最精心布设的武器,也可能随炮火来袭而消声匿迹。接著,同样在顷刻间,下一个任务又开始了。
往零线前进的路上,我们行经一路废墟:缠结的灌溉管线、倾倒的住家、远方飘著浓烟。我以为是火箭弹,结果是一部燃烧中的卡车。不过我们明白它的信号。地平线上的闪光意味著有火箭来袭。光速总是快于声音。短短几秒内,一架嗡嗡打转的除草机—FPV自杀无人机—就可从天而降,撞击地面,随后是如钢铁在熔炉内炸裂的轰然巨响,回荡在开阔的原野。但我们持续行进。速度加快,身体压低。
有一次,我看到一艘被拖上岸的橡皮艇里头,士兵们正在查看林木线,同时间其他士兵则手持步枪进行掩护。他们知道每次渡河都有丧命的风险。回到藏身处之后,在仅有微弱红色头灯的黑暗中,他们抽烟抽个不停,然后喝水、把水倒在头顶上。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纾解的动作。
零线不只是一个新闻标题。它是我所见所闻,它是我生活过的所在。它是介于光明和黑暗、分隔已许的承诺和未履行的援助之间的界线。乌克兰不是为某种象征意义而战。它为生存而战。它是军靴踩在毁弃田野的嘎兹声。它是漆黑藏身处的手机萤幕亮光。它是火箭发射前的寂静。它的记忆被现实磨得伤痕累累。
赫尔松和台北的距离 比想像还要近
自俄罗斯从2022年入侵乌克兰以来,我已经十度自费走访战事前线。我在乌克兰所见证的,很可能预示我们眼前的未来。赫尔松和台北的距离,不管在战略上或在实存上,都比想像还要近。
这样的感受,在2025年7月4日俄罗斯发动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无人机和飞弹联合攻击后,变得益发强烈:1天之内,有539架无人机与11枚飞弹袭击乌克兰全境。这次的攻击,就发生在美国总统川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电话的数小时之后。虽然二者间的关联性无从确认,不过多家媒体都指出了这时间点的巧合。台湾社会多少也有“乌克兰疲劳”,人们对战争消息有种遥远、不及人身的感受。身为深入过零线的见证者,当天早上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禁心头一沉。所有的记忆瞬间涌现—无人机的嗡鸣、地面的震动,以及难以忍受的等待。
我只盼望同样的状况,永远不会发生在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