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维吾尔族人的大规模拘禁和监视使该国最西部的新疆地区成为全球强迫劳动和侵犯人权的代名词，促使美国国会于2021年通过法律，禁止从该地区进口商品。但中国政府已经找到了绕过这项禁令的办法——将更多的维吾尔族人安置到新疆以外的工厂工作。
《纽约时报》、“新闻调查局”和《明镜》周刊进行的一项联合调查发现，由国家主导的将维吾尔族劳动力外输项目比之前所知的更为广泛。
当一位维吾尔族女性离开新疆的家，踏上数千公里的旅程前往中国中部工作时，眼前所见的是这片荒凉的土地。
她和同行的其他人抵达了武汉，在那里他们将为中国家电品牌美的生产冰箱。
他们头戴统一的帽子，上面印有一家国营人力资源公司的名称和标志。这是一个暗示，说明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求职之旅。
调查发现，中国在全国各地的工厂里安置维吾尔人，这些工厂生产的各种商品用于世界各地的名牌产品。而且，这几乎完全脱离了供应链审计方和边境海关部门的监管视野——而这些机构本应负责识别强迫劳动问题并拦截问题商品入境。
美国和欧盟都通过了旨在防止消费者和企业资助中国对维吾尔人迫害行为的法律。这些政府主导的劳动力转移计划带来了重大挑战。虽然可以对来自新疆的进口产品进行打击，但追踪维吾尔族劳动力转移到中国各地的工厂以及待遇情况要困难得多。
据目前最为可靠的估计，现有数以万计的维吾尔人在这些项目中辛苦劳作。工人们虽然获得酬劳，但具体工作条件尚不清楚。联合国劳工专家、学者和活动人士表示，这些项目符合有据可查的强迫劳动模式。
中国社交媒体上的视频显示，工人们被安置在一些为全球最大汽车品牌供应零部件的企业中。这些企业是特斯拉、梅赛德斯-奔驰、宝马、麦当劳、肯德基、三星、LG和卡骆驰等品牌的供应商。
中国对这些劳动力转移项目毫不讳言。官方表示参与是自愿的，并认为让维吾尔人在全国各地就业给了他们经济机会，并有助于解决新疆的长期贫困问题。
但专家和活动人士认为，维吾尔人通常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工作分配，而这些项目是中国政府对历史上抗拒中国统治的少数民族实施控制的一部分。多达1200万维吾尔人居住在与哈萨克斯坦接壤的新疆。维吾尔人是中亚的穆斯林民族。
在美国，《维吾尔族强迫劳动预防法》禁止从新疆进口商品，除非进口商能证明这些产品未涉及强迫劳动。据报道，新疆存在不同形式的强迫劳动，包括监狱、大规模拘禁营和该地区的大规模搬迁项目。美国政府指出，在棉花、纺织品、关键矿产和太阳能电池板的生产中也存在强迫劳动。
美国法律还禁止从新疆以外与政府合作接收维吾尔工人或其他受迫害群体成员的公司进口产品。
但这一规定很难执行，也就为清除供应链中的强迫劳动留下了死角。
从新疆转移维吾尔工人是中国与特朗普政府之间贸易战的一个潜在爆发点，特朗普政府指责北京从美国“占便宜”，称其通过压低成本生产商品，包括利用剥削性的劳动条件。2021年该法案的主要起草者是时任佛罗里达州参议员的现任国务卿鲁比奥。
我们的发现基于对公开的政府和企业公告、官方媒体报道、社交媒体帖子和研究论文的系统梳理。其中包括一些地方政府的通知，描述了被转移到工厂的维吾尔人数，以及一些官方媒体的报道，内容涉及官员讨论如何管理维吾尔工人的会议情况。有些材料还展示了维吾尔工人在离开新疆前在火车站整齐列队的照片。
从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也可以看出劳动力转移的规模，一些维吾尔族人在网上发布了自己离家、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以及在宿舍外合影的视频。我们通过将建筑物和街道的特征与卫星图像、街景地图以及公开的工厂照片进行比对，确定了这些视频的拍摄地点。
一些视频还显示了来自新疆的其他中亚少数民族，包括哈萨克族和柯尔克孜族人，他们同样面临迫害，并同样受到《维吾尔族强迫劳动预防法》的保护。
《纽约时报》和《明镜》周刊的记者走访了与维吾尔劳工有关的约二十家工厂周边区域，这些工厂分布在中部湖北省和东部江苏省的八个城市。记者采访了30多名工人，以及这些工人经常光顾的餐馆和商铺的经营者。
为了尽量减少受访者遭到当局报复的风险，我们没有询问他们的姓名。中国当局将对维吾尔人的处理视为国家安全问题。（我们同样也不会公布在社交媒体上发现的视频中相关人员的姓名，并已对他们的面部进行了模糊处理，以免暴露身份。）
有几名工人含蓄地表示，他们在严密监督下工作。他们说工作是被安排好的，刚到工厂时，若要离开厂区，有时还需要获得许可。一些工厂的保安也证实，这些维吾尔工人是由政府机构送来的。
还有一些工人表示，他们是自愿接受这些工作的，并且是出于个人意愿留下来的。
一名在湖北工作的工人告诉《纽约时报》，他和大约300名维吾尔族工人住在一栋宿舍楼里，与汉族员工分开住。他说，他们配有来自新疆原籍的管理员，可以离开厂区，提前一个月报备也可以返疆。
他说自己每天工作最长可达14个小时，月薪最高可达6000元人民币，这大致相当于中国工厂工人的全国平均水平。采访在几名男子包围这位工人并质问他是谁、为什么没去上班后突然中断。
人权倡导者认为，维吾尔人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这种到新疆以外的地方工作。如果他们拒绝，就有可能被贴上“麻烦制造者”的标签——在新疆这样的地方，这是一项严重的指控，人们甚至因为微弱的异议迹象或宗教表达（如拥有一本古兰经）就可能遭到长期拘禁。与此同时，这些工作也带来了更高工资的希望，相较于维吾尔人在新疆面临的就业机会有限和严密监控的处境，这些岗位显得更具吸引力。
新疆的大多数劳动力转移发生在本地区内。政府表示，2023年共有320万次劳动力转移，这一数字包括被多次转移的工人，以及被送往其他省份的数万人。
联合国机构国际劳工组织在今年2月的一份报告中表示，这些劳动力转移项目似乎采用了“严重限制自由择业”的措施。
由于这些项目的广泛覆盖以及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主导地位，许多跨国企业都依赖于那些接收了维吾尔族工人的供应商。
这些供应商中有一些为中国市场生产商品，包括我们发现为中国的麦当劳和肯德基餐厅加工鸡肉的供应商。还有一些生产出口产品，比如为LG电子制造洗衣机，为卡骆驰(Crocs)生产鞋类产品。
中国供应商使用维吾尔族工人的风险对德国汽车制造商来说非常敏感，包括大众汽车、梅赛德斯-奔驰和宝马在内的公司，它们都曾试图通过道歉和赔偿纳粹时期强迫劳动的受害者来应对历史问题。
我们的调查确认了100多家似乎接收了维吾尔工人或使用他们生产的零部件或商品的公司。大多数公司未回应多次置评请求，包括LG、特斯拉、美的和肯德基。其他公司如麦当劳则拒绝置评，或者仅提供声明，强调禁止供应链中强迫劳动的企业政策。
卡骆驰等少数几家公司否认其供应商使用强迫劳动，但未回应其供应商是否雇用了由政府从新疆转移过来的少数民族工人的问题。
这家总部位于科罗拉多州布鲁姆菲尔德的鞋业公司表示：“根据最近的审计，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任何供应商违反了我们的政策。”
如果供应商被发现使用强迫劳动，公司进口的商品可能会被美国海关官员扣押。欧盟去年通过了与美国法律类似的法规，但为了给成员国留出准备时间，要到2027年才开始实施。
以打击极端主义为名，中国于2017年至2019年间在再教育营拘禁了超过100万维吾尔人。人权组织称，营地关闭后，估计有50万维吾尔人被判刑入狱。
自2000年代初以来，国家主导的劳动力转移项目一直是北京同化维吾尔人的努力之一，中国共产党一直宣传劳动光荣的观念。
来源：新疆机场集团、中国政府网、《中国日报》、《扬子晚报》
但人类学家、维吾尔强迫劳动领域的权威专家郑国恩(Adrian Zenz)表示，这些项目在2017年再教育营引入前后显著增长。自2022年美国对新疆进口禁令生效以来，被转移出该地区的维吾尔族人数进一步增加。
根据一份在线发布的政府报告，新疆农村振兴局的巡视员陈雷在2022年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当局计划在2023年将转移到外省就业的工人数量增加三分之一，增至超过3.8万人。
“劳动力转移是我所见过唯一变得更加密集的措施，”担任华盛顿共产党受害者纪念基金会中国研究主管的郑国恩表示，“原因在于，这是一个社会控制和洗脑的长期机制。”
2023年，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在视察新疆时告诉官员们，要警惕威胁稳定的因素，“鼓励和引导新疆群众到内地就业”。
维吾尔族维权人士指责北京当局通过重新安置维吾尔人试图改变新疆的人口构成，抹去维吾尔族和穆斯林身份的表达。
“这不是扶贫问题，而是将维吾尔族作为一个群体分散开来，切断他们的根，”大西洋理事会的人权律师莱汉·阿萨特说。她的兄弟自2016年以来一直被关押在新疆。
阿萨特表示，如果跨国品牌无法保证其供应商不使用强迫劳动，那么它们应该寻找可以做出保证的供应商，或者彻底退出中国市场。
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在书面回应中否认新疆存在强迫劳动，称此类指控“不过是反华势力炮制的恶毒谎言”。声明表示，中国反对《维吾尔强迫劳动预防法案》，称其是对中国内政的干涉。
声明还称，新疆所有居民“享有幸福充实的生活”，政府的政策致力于提升该地区的安全。“新疆相关问题根本不是人权问题，本质上是打击暴力恐怖主义和分裂主义的问题，”声明称。
将工作作为社会控制的手段
外界对于被送往中国各地工厂工作的维吾尔人的生活状况所知甚少。
审查机构经常清除互联网上被认为对其不利或者批评性的内容，但社交媒体仍然提供了一扇观察的窗口。
一些视频显示工人们举起右拳，在中国国旗前宣誓效忠，这被专家视为维吾尔工人在此类工作项目中常常必须接受思想培训的证据。
辽宁大连的一座家禽加工厂。
湖北随州的一座家禽加工厂。
这项活动是为了“表达对共产党的忠诚”，人权观察的中国研究员亚力坤・乌鲁尧勒说道。
一些工人发布的视频中流露出思乡之情，有时还借用维吾尔族诗歌来表达。
绕过旨在保护维吾尔人的法律
从外面看，位于中国中部的荆门市那片庞大的白蓝色工厂群就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蛋糕。
在工厂围墙内，工人们生产汽车和航空航天设备，专门制造轻质铝制底盘零件和制动系统。
湖北航特装备制造公司的网站上展示了大众汽车、奔驰、通用汽车、福特、克莱斯勒、马自达和现代汽车等客户的标志，却没有提及该公司依赖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劳动力。
其他地方发布的新闻稿称，政府官员最近一次前往该工厂是在去年4月，检查从新疆派遣来的工人情况。
一家协助劳动力转移的国有人力资源公司——新疆正诚民利现代企业服务发布的一段视频显示，该公司于2023年8月为该工厂招募了工人。
之前一年，湖北航特举行了一次与来自新疆的党政干部和教育工作者的会议，介绍了该公司为更好管理来自该地区的工人所采取的措施。其中包括确保工人的活动“可控”，并要求他们避免“懈怠”、“饮酒”，以及有些奇怪的“集体游泳”。
公司副总经理陈云当时在网上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表示：“我们将努力使航特成为荆门市新疆人员就业的示范单位。”
新疆正诚民利和湖北航特未回应置评请求。
宝马承认湖北航特可能为其一家直接供应商提供零部件，并表示已要求该供应商展开调查。大众汽车、奔驰以及克莱斯勒的母公司斯泰兰蒂斯也表示已启动调查。
马自达表示与湖北航特没有“直接”关系，通用汽车、福特和现代汽车则表示其供应链禁止强迫劳动，但未就湖北航特相关问题作出回应。
全球品牌拥有多层供应商的情况很常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些公司可能与工厂没有直接的关系。
一家贸易数据公司提供的运输记录显示，自2021年5月以来，湖北航特的零部件已运往印度、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匈牙利、捷克、加拿大以及美国，而运往美国的货物将受到《维吾尔强迫劳动预防法案》的约束。
这家中国公司的一个美国客户是德国汽车零部件制造商马勒工业热系统的子公司，该公司在一份声明中表示禁止其供应商使用强迫劳动。马勒未就湖北航特相关问题作出回应。
根据贸易数据显示，去年7月，一家名为江苏传艺科技的中国电脑设备制造商向三星美国电子在圣地亚哥的地址至少发送了两批货物，这一交易可能违反了《维吾尔强迫劳动预防法案》。
传艺科技未回应置评请求。三星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未发现江苏传艺科技存在强迫劳动的证据，并表示其“禁止供应商使用任何形式的强迫劳动”。
*本文得到了普利策中心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