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
拥挤的地铁站里，匆忙的人们在车门关闭前一秒冲上车，或是在车子即将启动的瞬间跑下去。
闭合的车门也许会夹住你的衣摆或背包，大多数人稍稍用力就能挣脱，而后松了口气，继续赶路。
然而，就是这样司空见惯的景象，在两年前带走了鲜活的生命。
2023年4月22日，一个寻常的周六下午。巴黎的阳光很好，地铁入口的玻璃顶闪着微光。
Amar和妻子Najlat带着九岁的儿子出门，准备回家。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回程的地铁上，坐错了方向。
到达12区的贝莱尔站时，Najlat意识到坐反了。他们打算下车换个方向，于是伸手去按开门的按钮。Najlat走在最后，列车的门已经开始关闭……几秒的时间，外套一角就被夹进了门缝。
那是个谁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不是轻轻一拽就能挣脱的意外。门砰得一声合上，列车逐渐启动。她被牢牢地拴在那扇门上。
Amar心急如焚地冲上去，用手去拉门，周围的人也开始慌乱地寻找紧急报警装置。
可是他们找了半天，竟没看到那熟悉的红色拉环——因为几年前，RATP为了“防止过度拉警报”，把这些装置统一刷成了灰色。
那原本显眼的红，成了与车厢几乎融为一体的浅灰。Amar回忆说，那一刻他几乎是蒙的，所有人都在拍门，喊叫，但列车依然在加速。
短短几秒，足够列车的速度从每小时10公里提升到22公里。Najlat被拖行了近四十米，她一边跑，一边试图脱掉外套。
但衣料太紧，根本挣不脱。她跌倒了，倒在站台和列车之间的缝隙。
列车停下时，一切已经来不及。Amar冲过去抱住她，地上到处是散落的布料、鞋子和她的包。
他后来对警察说，那场景像一场战争，到处是喊声、金属碰撞声、脚步声，整个世界一片混乱，唯有眼前刺目的惨状。
他们的孩子就在几米外，看着母亲倒下。
事发地点是地铁6号线的贝莱尔站。事故发生后，调查专家逐一检查了车门、镜面和报警系统。
原来，地铁门的安全感应装置只能检测到厚度超过1.5厘米的障碍物，也就是说，如果被卡住的是一块布、一条围巾、或一件衣服的下摆，系统根本不会检测到。
而且，司机当时并不知道门外还有人，这个问题出在视线。列车尾部的安全镜角度偏移，司机想看清最后一节车厢的情况，必须刻意探身去观察。
那天的司机Yohann B.，只是照常完成出站前的检查程序——他看了镜子，没有发现异常，便启动了列车。
Yohann在RATP工作了十一年，从未出过事故，年度考核一直是“优秀”。
事故后，他被暂停驾驶资格。公司没有解雇他，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上过列车。
一年多之后，案件终于开庭。被告是司机Yohann，罪名是“过失致死”。
那天的法庭气氛很安静。Amar也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个如今十岁的孩子。自那场事故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Yohann。
庭审结束时，Yohann走上前，小声对Amar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检方要求判他一年监禁，缓期执行，理由是他“未能充分观察镜面”，在列车启动时没有发现Najlat仍在外侧。
Yohann在陈述时几乎全程低着头，他说自己那天确实看了镜子，但只有一秒的时间，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画面。
但他的律师强调，这起事故不是一个人的错误，而是一个系统的漏洞。
那份专家报告也指出，安全门感应不足、镜面角度不当、操作程序缺乏双重验证，都是潜在的风险点。
律师说，如果那天车上还有“列车长”——一个原本专门负责巡视车门安全的岗位——事故或许可以避免。但这个岗位早已在成本优化中被取消了。
检察官也提到这一点。她说，为了节省人力，RATP取消了本应由专人负责的安全环节，而现在一切都压在一个司机身上，他既要观察前方是否有人突然闯入，又要检查几十米长的列车尾部是否安全，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整场审判中，最显眼的缺席者，是RATP本身。这家公司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也没有被列为被告。
法官解释，要让企业在刑事上承担责任，必须证明它的行为和事故结果之间存在直接因果关系，这在法律上非常难成立。于是，唯一要面对审判的，成了司机本人。
Amar说，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的家人从未要求惩罚Yohann，他们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地铁系统会让这样的事故发生。
他们与RATP进行了部分私下赔偿，但没有得到任何正式道歉。
几个月后，RATP内部的一份报告被披露出来。过去三年里，巴黎地铁系统一共发生了18起乘客被卷入列车的事故，其中三起就发生在6号线。
虽然大多数乘客幸存，但每一次都意味着设备、流程、反应机制的漏洞。
司机工会在得知检方的量刑请求后发表声明，表示如果同事被判刑，他们将采取行动，因为“真正让乘客和司机陷入危险的，不是操作员，而是系统本身”。
可RATP方面只表示，他们正“全力配合地面交通事故调查局的调查”，结果将在年底公布。
Amar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坐过地铁，每次经过贝莱尔站，他都绕开。
那条线路依然在运行，列车照常来往，灰色的报警拉环仍挂在门边，很难引人注目。
涉事司机被判刑，可系统的问题与疏漏，何时能修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