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世界报》(WELT AM SONNTAG)在八月中旬进行了一项大型调查,暴露了德国教育系统目前面临的种种问题。这份报道很快引发了读者的强烈回应。其中有关切子女教育的家长,有正面临毕业的学生,反响最强烈的当属教师群体。
《世界报》本周截取了娜迪娜·M老师的真实经历,这位教师在北威州某城市的社会弱势社区的一所学校里已经任教了15年。这所特殊学校里的移民学生比例约98%,实行所谓的"融合教育"模式。
这个融合教育就是在混龄班级中,普通学生和有学习缺陷的学生在一起共同学习——目的是既促进融合,又弥补了潜在的学习缺陷。学生无需换班即可完成弹性入学阶段,按自身节奏完成小学课程:有人四年毕业,有人则需五年。
娜迪娜老师尤其重视高年级学生承担照顾低年级学生的责任,不仅在于传授知识,更在于传递社交能力。
这位充满热忱的老师真实地揭示了:由于近年来教育现实发生的剧烈变化,所有美好愿景与理想方案正面临付诸东流的危机。

这位老师这样写道:
“我当初主动选择这一切,是怀揣着某种理想主义。我不仅想传授知识,更想让每个孩子感受到:他们很重要、拥有独特的能力、全力以赴值得被认可。我希望孩子们能调动所有感官学习,尽可能获得丰富的启发。每个孩子都应该按自己的节奏学习,但更重要的是——学会共同学习和相互学习。
最初我的班级只有18个孩子。这样我才有机会个性化地支持和陪伴每个孩子的学习过程。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通常充满表达欲,他们清晨来到学校首先渴望分享。作为教师,拥有倾听的时间至关重要。孩子也需要在这方面感受到被重视。我们常采用小组教学,能分小组引入新的知识点。班上一直有来自教育资源匮乏家庭的孩子、有社会背景复杂家庭的孩子、有行为异常或需要特殊辅导的孩子。有些家庭愿意配合,接受支持并心怀感激;但也总有家庭无法合作。
最先改变的是班级规模。许多在18人小班可行的方案,面对26-30个孩子就难以实施。比如带着30个孩子做灯笼,超过一半的孩子连用剪刀都很困难。即便一步一步、图文并茂地解释,他们仍然无法理解最简单的指令。过去只影响少数学生的障碍,如今已波及整个班级的大多数人。
许多孩子入学时既不懂德语,也缺乏基本技能和社交能力。即使是最基础的学习步骤也必须反复强化练习,才能让他们掌握最低限度的知识。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小学毕业时能达到预期能力标准的孩子越来越少。由于原本的标准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已经不切实际,教学要求正在持续降低。
写作训练几乎难以开展——因为孩子们既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也缺乏将想法落于纸面的想象力。如今布置作文时,不得不越来越多地提供标准化句式模板作为支撑。
此外,家长的支持也常常缺位。家庭作业无人督促,阅读训练无人跟进,必备学习材料经常短缺。有时我们老师必须自备胶棒、铅笔、橡皮、剪刀和卷笔刀,课程才能顺利开展——这些开销自然都由老师自己承担。
教室里常常只有底板都脱落的破旧柜子,许多同事自掏腰包购买书架等教具,只是为了让教室看起来稍微‘像样些’。更不用说许多学校连墙皮都脱落的惨状。我常常想:哪位政要愿意每天在这样的办公室工作?而我们的孩子却被迫忍受——甚至需要自带厕纸,只因州预算要节省开支!何等可悲!
更有甚者,有些家长自以为比科班出身、天天和孩子打交道的教师更懂教育评估。当老师建议孩子需要特殊辅导时,多数家长断然拒绝,他们坚称自家孩子‘聪明绝顶’。
反而是教师的专业判断力遭到质疑。我曾在一场家长会谈中遭一位父亲恶语相向。这种态度往往会传导给孩子:某些学生对教师出言不逊、辱骂甚至吐口水。
如果我们教导孩子‘校规不重要’,那将培育出怎样一群漠视一切规则的成年人?尽管明令要求上课期间手表要收进书包,有个男孩每次进教室必戴智能手表——这条规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总给爸爸打电话,甚至让爸爸直接把他从运动会上接走,这样就可以避免和班级同学一起步行返校。更有的家庭回国度假后索性迟迟不归——反正最终罚款都由政府买单。
除了授课、备课、家长会谈、郊游、班级旅行、撰写成绩报告单、申请特殊教育需求之外,我们的工作任务还在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职责被转嫁到我们肩上——比如我必须定期清理教室里的巨型灰尘团,因为保洁工作已形同虚设。校方既无经费额外雇佣清洁工,现有的清洁工也不够时间让所有教室都保持整洁。某些家长几乎从不阅读学校的信件,我们不得不额外通过私人WhatsApp账号发送重要通知,而家长们常常在晚上10点向私人账号询问‘假期何时结束’这类问题。
关于‘我们做得到’(Wir schaffen das)这句口号,我想说:融合永远需要双方共同努力。一方提供支持,另一方必须愿意被融合。我结识过许多杰出的移民家长,他们既能让孩子融入社会,又不忘自身文化传统。但一切都需要包容空间——包括我们的圣马丁节、尼古拉节和圣诞节。孩子们在参加班级旅行时有权安心地住在挂有基督教十字架的住所,不必感到被迫害或威胁。
这些家庭本应希望孩子学习德语——理想情况下与父母共同学习,以便在这个国家实现沟通:让学校教育成为可能,让师生对话成为可能。所谓‘语言沉浸式教学’只是乌托邦,因为真实的德语环境几乎不存在。不断有新生入学时连一个德语单词都不会,这已非个别现象,几乎成了常态。
我不禁想问:我们这样对待孩子意味着什么?一个小不点走进满是陌生大人和孩子的建筑,迷茫无助且无法沟通,甚至要上厕所或是父母什么时候接送都无法沟通。更不用说那些经历创伤的难民——我曾经教过一家从叙利亚逃亡的家庭,父亲扛着年幼的女儿徒步逃亡了30天。
能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是优秀的教师团队。这群人燃烧着自己对教育的热忱,日复一日地奉献知识、激情与温暖。幸运的是,我们彼此依靠,在艰难时刻相互扶持。
还因为有些孩子会为你做的一切心怀感激:他们为你的存在而快乐,不仅因为你是老师,更因为你愿意倾听、拥抱、借给他们文具,或是分享课间餐点。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需要得到制度的支持与保障。孩子们需要关怀、接纳、支持,以及愿为他们奋斗争取的老师。这个国家有多少这样的教育者——该是社会重新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了。"